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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
记忆•真爱•永恒
本刊编辑部
2013年11月26日,2013年俄罗斯大书奖在莫斯科国家图书馆的巴什科夫馆揭晓,来自圣彼得堡的耶夫盖尼•格尔曼莫维奇•瓦达拉斯金(Евгений Германович Водолазкин)凭借长篇小说《月桂》(•Лавр•)摘得桂冠。成立于2005年的大书奖是俄罗斯国家文学奖,一等奖奖金数额为300万卢布,仅次于诺贝尔文学奖。该奖项由民族文学援助中心创办,合作方有俄联邦新闻出版社与大众传媒署、俄罗斯文学研究所(普希金之家)、俄罗斯图书联盟、俄罗斯图书馆协会、全俄国家广播电视公司、俄塔斯社和共青团真理报出版社等。
《月桂》此前曾入围该年度两大文学奖项:俄罗斯国家畅销书奖和俄罗斯布克文学奖,并荣获2013年亚斯纳亚•波良纳文学奖。这部2012年出版的小说,现今已有多个译本在十几个国家出版发行。《月桂》能取得斐然成绩,绝非偶然。在这部作品中,作家巧妙融合了吸引各类读者的元素:中世纪的神秘、基督徒的虔诚、末日说的悬疑、忠贞不渝的爱情、自我放逐般的救赎、高尚无畏的自我牺牲、关于时间的哲学沉思、有关不朽和生命意义的思考。
双栖型作家——耶夫盖尼
要把哲学、宗教和文学等诸多元素成功融入情节清晰、结构紧凑的叙事框架内,作者既要具备深厚的文学功底,又要拥有厚实的学术积淀。这两者耶夫盖尼兼而有之。他既是俄语语言学博士,又是俄罗斯社科院普希金之家的研究员和俄罗斯社科院学术委员会成员。1964年,耶夫盖尼出生于基辅,1981年考入基辅大学俄语语言文学系,1986年考入苏联社科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普希金之家)的古俄罗斯文学系。1990年副博士研究生毕业后,开始在普希金之家工作。1992年,在德国慕尼黑大学一边研究西方中世纪历史,一边讲授中世纪俄罗斯文学。回国后继续进行中世纪历史叙事方面的研究工作。1998年组织了以“东西方修道院文化”为主题的国际学术研讨会。耶夫盖尼的研究领域为古俄罗斯历史叙事、古俄罗斯注释和俄罗斯文学。自2000年以来,已在多家知名刊物上发表了100多篇关于古俄罗斯文学和当代俄罗斯文学的学术论文。200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索洛维耶夫和拉里奥诺夫》(•Соловьев и Ларионов•)曾入围当年的安德烈•别雷文学奖和2010年大书奖。
不难看出,耶夫盖尼是位具有丰富科研经验的双栖型作家,扎实的俄语语言文学功底和丰富的古俄罗斯文学方面的科研经验为小说《月桂》的创作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优势,成就了这部作品的独特魅力:浓重的宗教色彩,遥远却又亲切的人物,严密紧凑的结构,隽永深刻的哲学思考。虽然小说中的故事大部分是发生在15世纪的古俄罗斯,文本描述的主要是中世纪俄罗斯、欧洲和东方的生活画面,叙事形式也类似于古俄罗斯文学的使徒传,人物对话中大量使用古俄罗斯语和斯拉夫教会语,就连小说各章节都是用古斯拉夫字母标注,但它却是一部非历史小说。事实上,这是一部着古装现新意、思考生命意义和如何抗拒时间的现代小说。作家本人明确地说过,这不是历史小说,而是关于爱情、上帝和时间的小说,确切地说是讲述时间的不存在。记者招待会上,作家在介绍《月桂》时又说道,这是一部讲述如何诉求于上帝的救赎之书,怎样接近人群的方法之书,书中细述了永恒爱情,表现了时间的不存在。说到时间问题,作家提到自己的恩师——俄罗斯著名学者乌拉基米尔•利哈乔夫的观点:古罗斯(注:9-13世纪,东斯拉夫各公国的总称)至今犹存,只是人们看不见罢了,因为人们困在时间里。如果将时间比作唱片上的唱针,而那唱片上刻录的不仅有人类的生活,还有时间内存在的一切,那么应该承认时间唱针并不是简单地划过世俗生活,而是同时表现和呈现出一种对上帝和人类而言超越时间之外的全知全能的存在。
《月桂》故事概要
《月桂》由“知识卷”、“退位卷”、“道路卷”和“宁静卷”组成。这四卷分别代表了主人公的四个人生阶段:幼年求知,成年后遭遇妻死子亡的不幸;后因自责而癫狂,在自我放逐中寻找拯救亡妻爱子灵魂的方法;历经磨难,前往耶路撒冷朝圣,以求救爱人的灵魂出地狱;暮年时,在古卷青灯、洞窟苦戒中得以安宁。
“知识卷”主要讲述:1440年5月8日,阿尔谢尼降生在一个名为鲁金纳亚的村庄。虔诚信仰上帝的父母被瘟疫夺去了生命,幼小的阿尔谢尼由看守墓园的爷爷抚养成人。在爷爷的教育培养下,聪明伶俐的阿尔谢尼不仅学会了阅读、书写,而且掌握了用草药治病救人的医术。年迈的爷爷去世后,少年阿尔谢尼取而代之,从此为人开方治病。一日,身染瘟疫的少女乌斯季娜出现在他面前。少年医生倾力相救,细心呵护,无依无靠的姑娘爱上了他,并留了下来。从此,忘不掉丧亲之痛、孤苦伶仃的阿尔谢尼开始了新生活。虽然,他深爱着乌斯季娜,却又心怀忧虑,怕她会像突然出现般地倏然消失,于是便把姑娘藏在家中,以防她抛头露面。不久,乌斯季娜怀孕了,她对阿尔谢尼说:“我想在上帝和众人面前成为你的妻子。”他回答道:“你是比我生命都珍贵的妻子,再忍耐一下,我的至爱,你会在上帝和众人面前成为我的妻子。”即将临盆,乌斯季娜央求他请个接生婆,但固执又自负的阿尔谢尼认为自己可以凭借爷爷遗留的医书进行接生。结果,倾心爱着他的乌斯季娜死于难产,被拽出子宫的男婴早已胎死腹中。悲痛欲绝的阿尔谢尼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闭门不出与死尸共眠多日,直到村民们破门而入。按照当地习俗,未婚先孕的女人和未受洗的婴儿死后不得葬入墓园。正当人们要把乌斯季娜和男婴的尸体拉走扔入坟坑时,阿尔谢尼发疯般地持刀拼命保护尸体。僵持之际,德高望重的长老尼康德尔劝告他:“控制乌斯季娜的不是死亡,死亡不过是将她带到最高审判者面前。你的生命中开启了前所未有的、最重大的意义——把你的生命献给她——你的爱会将你和乌斯季娜结合成一个整体,即乌斯季娜的一部分已经在这里,那就是你。你的人生道路充满艰险,因为你的爱情故事才刚刚开始。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你爱的力量。当然也取决于你祈祷的力量。”怒不可遏的阿尔谢尼平静下来,听取了长老的劝告,决定从此把自己的生命献给爱人,为拯救她的灵魂而悬壶济世,治病救人。
“退位卷”叙述了年少有为的名医阿尔谢尼抛弃优越的生活条件,背井离乡,踏上了自我放逐之路。沿途,他走村串户搜寻瘟疫,冒着被传染的危险救治瘟疫患者。一路走来,他给乌斯季娜讲述自己的感受和见闻,并对她说:“我的生命是你的希望。我知道你活着,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一日,他遭到强盗袭击,醒来后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得体的衣物被人剥去,身旁堆弃着覆满跳蚤的破衣烂衫。不得已,他穿上别人的褴褛之衣。自此之后,阿尔谢尼改名为乌斯京。对于任何问题,他都回答说自己是乌斯京。就这样,阿尔谢尼将自己献给了乌斯季娜。他不断祈求上帝:“乌斯季娜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和痛苦。我请求您别剥夺我的记忆。”放弃躯体的阿尔谢尼在怪人福玛的提醒下,完全放弃自我。他的行为越发癫狂,越发具有牺牲精神。举止怪异的乌斯京同情一切生灵:上至人类,下至杂草。他不遗余力地为人们驱魔治病,暴风雪夜舍命搭救睡在路边的醉汉,同流浪狗共享食物,给草儿喂食稀粥。
“道路卷”讲述了阿尔谢尼和意大利少年阿姆布罗季朝圣路上所经历的种种考验和冒险。能预见未来、饱读诗书的阿姆布罗季出身于酿酒世家,可为了证实末日说,他抛弃美丽的家乡和殷实的家庭,千里迢迢来到普斯科夫城迎接1492年的世界末日。普斯科夫的行政长官加夫利尔热情招待了这位博学多才的异国少年,将其视为座上宾,十分敬重信任他。两人相识相交之后,加夫利尔请求少年为自己往生的女儿安娜前往圣城耶路撒冷祈祷。朝圣之路布满荆棘,历经坎坷磨难后,阿尔谢尼和阿姆布罗季终于抵达圣城脚下,结果阿姆布罗季为了保护六角长明灯而被强盗砍掉脑袋,为救同伴阿尔谢尼差点被砍死。
“宁静卷”叙述了双鬓斑白的阿尔谢尼从圣城回到普斯科夫后,瘟疫来袭,他殚精竭虑地治疗病人。瘟疫被控制后,他立即赶往基里尔修道院。长老伊诺肯季对他说:“请告别阿尔谢尼,寻找阿姆夫罗西吧。”早在朝圣路上,阿尔谢尼多次质疑自己选择的道路:放弃自我,以乌斯季娜的名义治病救人,施善万物,能否真的拯救乌斯季娜的灵魂出地狱。这些质疑在他更名为阿姆夫罗西后逐渐消失。修道院里的阿姆夫罗西依然运用自己神奇的医术治病救人,用超自然的能力为人驱魔,安慰濒死之人。起初,阿姆夫罗西时常想起乌斯季娜和儿子,为他们和自己的命运哭泣,但后来这些悲伤的眼泪化为感激的泪水。他感谢上帝让乌斯季娜带着希望留了下来,而他阿姆夫罗西只要活着就可以为她祈祷,为她获得精神幸福而劳作。阿姆夫罗西变得心平气和起来,这种心平气和并非源自全民的敬仰,也非源自暮年的冷漠,而是源自希望。这希望伴着他在修道院度过的时日逐渐强烈起来。他不再怀疑自己的道路正确与否,因为他相信自己走着一条唯一可行的道路。修完苦行戒律后,阿姆夫罗西便剃度为僧,法号拉夫勒。长老伊诺肯季告诉他,拉夫勒是个好名字,意为月桂,即一种能入药的植物,因四季常青而象征永生。为了静心修行,拉夫勒离开修道院,住进故乡附近的一处洞窟里。每日,洞窟外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或受难之人。拉夫勒以非凡的医术治愈他们,用超自然的能力替他们排忧解难。一日,未婚少女安斯塔西娅来到拉夫勒面前,请求他为自己祷告,使腹中胎儿流产。拉夫勒劝慰她:“留住这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遭受饥荒的村民们认为,导致天灾的罪魁祸首是与恶魔生子的安斯塔西娅。为了逃避村民的迫害,一直不愿说出孩子父亲名字的少女投靠拉夫勒。像当年教乌斯季娜一样,年迈的拉夫勒教安斯塔西娅识字,给她讲述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三世的故事。一日,手持棍棒的村民们冲进洞窟,拖出藏在洞内的安斯塔西娅,准备烧死她。危急时刻,少女手指着年迈的隐士说:他就是孩子的父亲。为了保护安斯塔西娅和她的孩子,拉夫勒被迫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是孩子的父亲。接近临盆之日,拉夫勒不顾安斯塔西娅的劝阻,坚持进村请接生婆,不巧接生婆外出。替安斯塔西娅顺利接生后,年迈的、精疲力竭的拉夫勒背靠松树,怀抱男婴,在清晨第一道曙光中平静死去。他的死讯瞬间传遍全国,受其恩惠、得其帮助的人们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送葬;悲伤的人们,流着眼泪遵守了他的遗嘱:用绳子捆住他的双脚,拖入密林深处喂野兽。
真爱超越时间,大爱亘古不朽
《月桂》以主人公的爱情和救赎为主线安排情节,突出主题:真爱超越时间,大爱亘古不朽。为了纠正一个悔恨终身的错误,主人公牺牲性地破坏自己生命的完整性和同一性。一生中,他三次更名:乌斯京、阿姆夫罗西和拉夫勒;身份也不断更迭:医生、圣愚、朝圣者和隐士。但无论做谁,或者被叫作什么,主人公随时准备牺牲自我,向世人奉献自己的一切。为了拯救爱人的灵魂,他主动放弃自我,以爱人的身份活在世间,以爱人的名义施行仁爱。为了珍藏自己对乌斯季娜的爱情,主人公抛弃安逸的生活,拒绝活人的爱情。通过向爱人讲述见闻和感悟的方式,主人公营造出爱人与自己共时同存的效果,并以此抗拒时间对记忆的销蚀。阿尔谢尼对乌斯季娜的爱超越死亡,时间的冲蚀效果在真爱面前黯然退败。主人公对乌斯季娜的爱,在他的自我放逐过程中,不断推延演变为对世间万物的悲悯和仁爱,从对恋人的小爱升华为对众生的大爱。阿尔谢尼同情怜悯一切有灵性的生命,以仁慈和宽容对待人们加诸于他的不义之举。他所行之处无不留下倾力救人的身影,身后留下世代传颂的美名和赞誉。阿尔谢尼牺牲自我,救赎他人的善举永远留在人们的群体记忆中,几个世纪以来不断地被提及、被颂扬。
小说结构设计巧妙,首尾相合的圆形结构强调主题:重复是为了战胜时间,使人得以拯救。少年阿尔谢尼因为害怕失去乌斯季娜,而拒绝在众人面前承认她是自己的妻子;年迈的隐士拉夫勒为了保护未婚先孕的少女安斯塔西娅,而在众人面前承认她是自己的妻子;为乌斯季娜接生时,少年阿尔谢尼的失败无意间剥夺了爱人和儿子的生命;为安斯塔西娅接生时,隐士拉夫勒的成功,不仅迎接了新生命的到来,而且在少女安斯塔西娅身上重现了历史,实现了心愿:再次遇见乌斯季娜,纠正自己的过错。这种结构营造出结果全然不同的重复效果,确切地说是一种新的、更高层次上的重复。在这种重复中隐士拉夫勒带着对乌斯季娜的回忆,重新经历并纠正弥补了几十年前的过错,在拯救他人的过程中使自己最终得以拯救,最后能释然而去。
小说引人深思的不单单是如何实现自我救赎的问题,还有关于生命意义的思考和对成功的重新定义。无论是身为医生、圣愚、耶路撒冷的朝圣者,还是苦修隐士,主人公为了赎罪,孤身迎战瘟疫,治愈伤患者,救助落难者。他牺牲的自我越多,其自身的天赋能力就越强。这凸显出主人公的成功:奉献、牺牲自我,救助、成就他人。阿尔谢尼所选择的牺牲性生活方式与当今社会风尚截然相反——人们趋之若鹜地追求证明个体成功的物质、权力和声誉,无暇兼顾自身的心灵需求,更无暇俯视他人之需。作家坦言,自己创作《月桂》的主旨是以一种温和、正面的文本叙事抗议当代社会对成功的顶礼膜拜。他指出,现在那些没有技能、一无所长的成功人士充斥着电视节目和生活的各个角落。在这种情形下,人们开始确立一些新的存在规则,将无能转化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除此之外,随着人们极力追求个人物质生活,出现了一种不良现象:个人物质生活越好,便越发隔绝自我,无视他者之痛。
鉴于此,思想敏锐的耶夫盖尼创作了《月桂》,以警示世人:与中世纪的人们相比,21世纪的我们没有变得仁慈友善;技术进步既没有提升精神境界,也没有增强存在意识。虽然我们乘坐飞机,使用手机,但为什么而活,为什么会死的问题却依然摆在我们面前。令人信服的进化论理论无法解释人作为精神的存在是如何发展的。面对“因何而生”和“为何而死”之类的问题,我们同中世纪的人们一样无助。面临这一人类难题,我们不断压榨自己追求所谓的功成名就又有什么意义?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不是由物质、权力和荣誉来衡量的,而是由记忆。个人记忆、家庭记忆、群体记忆、社会记忆是战胜时间的有力武器。每一位甘愿为他人牺牲自我的人都会留在他人记忆中,而他的生命则在珍藏的记忆中实现了永生。作家承认,对自己而言永生非常重要。他认为,如果没有永生,生命将会变得毫无意义;如果一切都会消失,那么为什么存在一切。带着这种参悟,作家创作了《月桂》。在这部小说中,他尝试废除时间,准确地说在把人的存在时间看作是永恒组成部分的条件下,展示由人的精神活动所能达到的一切。为此,作家成功塑造了甘愿牺牲自我的阿尔谢尼。这个人物为了自己的爱人而自行隐退、消除自我,向世人施以仁慈,而仁慈则能超越时间。在俄罗斯文化中月桂象征着不朽和永生,主人公最后的名字和小说的题目《月桂》无不揭示着这部作品的主题:记忆•真爱•永恒。
(摘自2014年04期《译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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