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
商老师的女儿要为自己的学生开个小型的汇报演出会,妈妈就想把自己的几个学生也带过去助兴,作为大弟子的闻森就首当其冲,我一口答应了下来,我以为老师在课上和闻森已经讲了,但是很快地发现了没有,闻森很不满,责问我怎么就没经过他的同意就让他参加"比赛",我道歉说我还以为老师和你已经讲了,我知道比赛让你紧张,所以我可以先保证你我们不参加比赛,你只是去"表演",尤其是给商老师那些小弟子们示范,这样说闻森放心了,就答应了下来.
但是我后来继续了这个话题,我说的是你去参加演出会,其实是给了商老师一个favor,帮了她一个忙,给了她一个面子,让她高兴.老师带了你八年了,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你学了八年的琴,也连吃带拿了八年,所以有个机会能报答她一下,这也是你应该做的,对不对?这次闻森没反对.
尽管我决定闻森学琴完全是放松地学,不求专业,不求考级,不求练习,最好就是他能自娱自乐,掌握一门娱乐的技能.当然这八年的收获是很大很值得的,比如说他和老师之间培养起来的感情,他从坐不了十分钟到能连续上两节课等等,是我们刚开始所不敢想象的.但同时离我心目中的目标还很远,而这个又和闻森自己的特殊性密切相关.
第一个是他弹琴严格限定为”上课”,也就是除了上课坚决不练,只是在星期五,六老师家的课上练,因为他的记忆力极强,所以即使平时不练,只要稍微上手他就很快熟悉了,我说只要老师对你没意见,或者说老师即使有意见但是你能上得了课,那么我们也就不强求你回家练习了.如果有特别要求老师让你回家练,你还是得听老师的,所以去年去考了一次三级,他还是乖乖地在家里练了几回.
第二是他不知道他的琴艺是可以来取悦别人的,这个不能不说是他的自闭症天性的一部分,他很长时间不明白他弹他的琴,你乐你的乐,这两者会有多少关系呢?对他来说,弹琴就是”上课”,有谁会以”上课”为乐呢?今年三月份的学校家长日,我们提到闻森学琴八年了,去年的苏珊老师知道,因为她也是弹琴的,但今年的墨菲老师就很想听闻森弹琴,闻森很不愿意,说学校里又没钢琴课,要我弹琴没道理呀?我把闻森拉到一边,用”取悦”来说服不见效,就以下馆子为条件闻森勉强同意了,结果找到了一间有钢琴的教室,那琴太老了,闻森一试音不准,又不愿意弹了.
所以我认识到了这是个”缺陷”,也是需要我们动点脑筋了,今年我自己的生日,女儿早把贺卡画好了,我却特意对闻森说,你不用准备礼物,你最好的礼物就是在家里给我弹琴听,而且得我满意了为止.闻森很乐意,因为毕竟对他来讲比较轻松,后来妈妈在母亲节也采用同意策略,其实我们也是乐意听,比他们送我们五花八门的贺卡强多了,估计以后我们还会继续这样做.另一方面,商老师常常让闻森给下一堂课的小弟弟小妹妹们示范,他眼花缭乱的指法让小朋友们钦佩得不得了,这激发了闻森的表演欲,本来这次表演给他安排了三只曲子,结果他自己主动要求弹四只.比赛完,其他孩子们的家长也来夸他,说他排在了最后一个,就是因为最好的都是放在最后的,尽管他听了后不知道该去谢谢人家,但是我相信这话他是听进去了.这一步步会让他最后明白他可以用他的琴艺来取悦别人,让别人高兴和享受的.
这样化了好几天让他接受了一场上课之外的”表演”,接下来我要做的是”着装”,表演自然得穿正式些,西装领带我是不企望的,而且我们家也没有领带,我上班也不用的,所以我和闻森商量,他最正式的服装也就是校服了,能不能穿校服去呢?闻森坚决反对,说除了上学,我是坚决不穿校服的,我也理解,他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换掉校服,这既有刻板的习惯在里头,也有自己解压的原因,因为学校对他来讲是一个充满了压力和焦虑的地方,所以我很理解,但是我和他翻翻衣柜,也确实没有称得上”正式”的服装给他穿,所以再和他商量和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协议是:他先穿上校服裤子,上面穿他在家穿的汗衫,等到了表演地,他再去卫生间把校服T恤换上,这样的做法双方接受皆大欢喜,事实上在他表演完的party时间里,他都忘了这事儿,我去主动提醒他把校服T桖换掉.
到了那里,闻森一看是租用当地图书馆里的一间不大的会议厅,不是他想象中的需要走上台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演奏,他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和我交谈就不再那么紧张,他问我为什么演出时人们需要穿正式的服装呢?我说那是为了表示你对听众的尊重,而听众也最好着装来相应,以示自己对表演者的尊重.闻森不明白这服装和尊重不尊重有什么关系呢?我说举个例子,我们去参加葬礼,大家都要穿黑色的西装以示庄重,闻森会意了,说如果你穿背心裤叉去葬礼,那会被人赶出来的.闻森又注意到了参加表演的女孩子们全穿了长裙,就说了如果这样的演出女孩子穿超短裙的话,那就不合适了,我说你讲得很对.闻森继续说,那Lady Gaga怎么出来演出除了内衣裤好象什么也没穿啊?我说那是个特例,不符合一般规则的.这个世界里有的在规则之内,有的在规则之外,有的似里还外,对一个自闭症孩子来说是迷惑不解,好在不久闻森悟到:”原来我以为只有语言象骂人,动作象打人那样才会对别人不尊重,原来穿衣服也会对人不尊重”,我很高兴听到他想到这一点,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这次看到其他的男生都是穿烫过的衬衫打着领带的,商老师说下次我们试试也把闻森打个领带?
后来闻森和我说起了如果人在台上表演出了错怎么办?台下的会一直起哄吗?我想这应该是他在担心自己的表演吧,同时也应该是他看的<小屁孩日记>里有观众们对台上表演喊倒彩的场面,所以他在担心自己万一出错了今天台下会起哄吗?一开始我还不怎么理解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帮他解脱这样的焦虑,我能做的也就是些寻常的套话来安慰他,但是不知怎么的,我们好象是讲到了即使是职业的艺术家也会在表演中出错的,象郎朗那样肯定也会出错,下次我要是知道了有这样的报道,我一定会记得给闻森看.闻森表示同意,说”no one is perfect”,但是我说了,要知道越是职业的艺术家,他们出错的机会越少,因为他们化了非常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练习,(商老师和他讲过,平时郎朗的练琴时间就是每天十小时以上),他们还有非常特别的才能,所以他们能做到基本不出错,即使有,大概也是百分之一的概率但是对我们来说,练习的时间少,才能有限,所以出点错是正常的,比如说,百分之十的概率吧.
闻森问:”那台上的人一出错,台下的人就会bo bo 喊倒彩吗?”,我突然想到”心智论”来了,因为在台上表演而出错的闻森,是不会理解台下观看的人的心思的,所以他自己认为只要一出错,台下就会象电影里那样毫不留情地起哄,原来问题出在这里,我解释说,现实生活里不完全象电影,比如说今天的听众都是孩子们的家长,知道你们只是学生,练习的时间又少,大家都很为你们高兴和自豪,如果你们出了一点差错,他们绝对不会起哄的,而你也只要继续弹下去就行了.闻森问,那什么情况下观众们会不停地喊倒彩呢?我说那就应该是表演的人实在是太差了,根本没准备,或是一点不接受批评,要知道观众们来看你表演,要么是付了钱,要么是付出了时间,台上的人胡弄观众,观众们也就不会客气了.
闻森说了一句很精彩的话,他说,”原来我太在意自己犯错的概率了,所以搞得自己很紧张,其实我犯错的概率也是很小的”,我大大赞赏了他,说就是这样, 即使是你这样,一个曲子弹下来,出错的地方最多就那么几个,绝大多数你弹得很好,如果你光是在意你犯的错,你就很紧张是不是?但是想想台下的听众其实更在意他们听到的绝大多数的音乐是弹对了的,所以他们不怎么在意你在一两个地方弹错了,就象是你参加考试,一百分的卷子你丢了十分,你会为这十分着急吗?不用,因为你还是考了九十分,那足够好了.闻森欣然接受.
演出时,到了第三只曲子,闻森果然弹错了一个音符,他抬头看看我和商老师,指指琴键,我不知道他是指键的音不准了,还是自己弹错了,但是老师示意他继续弹下去,闻森接下来没有出错过.在闻森学琴的大部分年月里,他弹错的时候会对自己气急败坏,甚至打自己的头,即使是在课上,但是毕竟学了八年了,人自己也长大了,情绪渐渐好了起来,现在我们终于有了机会能在思维方式上,认知能力上帮助他怎么去接受出错和失败了.
商老师女儿的几个学生学得很好,毕竟是中央音乐学院附小里千军万马地考出来的,商老师回忆说,那时女儿考附小的时候,有一天回家大声嚷嚷:”今天来了只小东北虎,把我们都打败了!”,那只东北虎就是小郎朗.她女儿的一个学生,也是十二岁的男孩,穿着笔挺的衬衫打着领带,但是弹了只<致爱丽丝>,弹得娴熟,而且非常富有感情,让台下每个人听得出神,这也真是闻森和他们似乎永远赶不上的差距,闻森能弹得眼花缭乱,可是象很多的自闭症琴手一样,他那娴熟的指法里很少有感情的流露.
可是商老师知道我心中的自豪比其他的家长要高多了,尤其是我们通过了这几个星期对这场表演的安排,却让闻森至少在两个方面达到了一次思想上的飞跃.
贴一张演出前拍的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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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1:5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