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
星期一等我听到了波士顿马拉松的炸弹事件时,已经是过了好几小时,我是在接女儿的车上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回到家急忙打开电视,才知道不知不觉在我家里埋头上网的时候,美国又摊上大事了.每到这种时候,纽约自然是会紧张起来的,因为毕竟在纽约闹点事才是所有想闹点国际事件的人的最终目标,所以打开电视还是因为需要关注纽约的动态,不过纽约人久经考验,真有点见怪不怪了,到是我们家后来突然停了电,还让我心一慌,我们家天灾人祸的也经了些,但是从来没有断过电,莫非这次真有预谋好的连串恐怖行动? 还好很快我发现只是家里总闸跳了闸,重新启动一下又重现光明了,但是确实让人心有戚戚.
吃饭时,只有我和他们兄妹俩,老婆还没有回家,我就问他们知道不知道今天的大事,他们都说不知道,我就讲起了事情大致情况,但是闻森很快地就强烈地制止我,不让我继续讲下去,我问他不让我讲下去的理由,他说别人都死了,你还来讲这些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是不合适的.我努力地想弄清闻森的逻辑在那里,但是更想知道他的意图和原因在那里,我也明白问他是不会说的,不过我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他不让我继续说下去,是因为他害怕,一个半大小子也不大可能会承认自己害怕了,所以他来托辞说我不尊重死者.到了青春期后,"逃避"和"退缩"成了闻森面对困难的一个主要途径,这当然是一个从本来是备受保护的封闭式的特教班,到了一个一半开放一半保护的融合班之后的结果之一,当他越来越明白自己的能力上的差距,当然也会在心理上以退缩而自保,这样的基本心理面我是能理解而且还会特意保护的,当然有机会的话,特别是在他必须完成的学业上,能稍微地"逼一逼",我还是会推一把的,只是我不以此为目标.
所以从这个层次来看他这么强烈地制止我说这个悲剧事件,有其理由所在,只不过今天我不想再默认他的这种心理了,毕竟这样面对自己害怕的事情把头埋进沙里的鸵鸟心态,并不是一种健康的心态.我还是得把闻森遮上眼睛的那些沙子给扫一扫.睁开眼面对现实,我就说,这本身是件事实啊,即使我们不讲,其他人还是会讲的.闻莺插话说,现在大概全国的人都在讲这件事了.我补充说,全世界的报纸新闻的第一条也全部是这条新闻了.闻森听了不再反驳,但是显然也不想继续说这个话题,我觉得也没想好接下来能说些什么,就也保持沉默,大家把剩下的饭吃完,不语.
第二天有关受害者的消息越来越多,在晚上我们三个吃饭时,我再讲起了那个八岁的受害者马汀的故事:
小马汀是和家人一起等在马拉松终点线边上,兴高采烈地等着自己的爸爸跑过终点后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的,结果爸爸没等来,炸弹先爆了,小马汀失去了生命,他六岁的妹妹肯定先失去了一整条腿,另一条也难保,而他妈妈受到了严重的脑损伤.本来是一副动人的天伦之乐图,一瞬间神人天隔,家破人亡.这爸爸的名字叫:Bill Richard,咋一看,和我经常联系的一个同事名字一样,Mellon Bank本来的大本营之一就是波士顿,这让我先惊了一下,但是还好搞清楚了我同事的姓是:Richards,多了个小S.这爸爸看起来丝毫没受伤,给媒体发表声明让大家为他们家人祈祷,也请大家尊重他们家的隐私.
这样的故事真是能摧人肝肺,但是我一讲完,闻森就又来制止,他说,如果这事放在你自己家里,家里也有人遇难了,别人对你议论,对你讲这个事情,你自己会高兴吗?所以你还是不该讲这些事.闻森这么一说,也让我从另一个角度来想他为什么会那么坚持着不让我说这件新闻了.他自然知道这是一个极大的悲剧,也知道无辜人受难,而其家人会非常痛苦难受,所以他就在顾忌别人能不能谈论这个悲剧,因为那样会给受难者家属带来更大的痛苦.
这么一看,就是他自己对这个事件的认识有偏差的问题了,也就是一个社交上的问题了,尽管我还是认为他心里面对灾难的恐慌才是他不愿说这个话题的根本原因,但是那么深层的东西没办法用一言两语,一天两天的说教来改变他的,我不如把这个事情定位在一个社交问题上.
我说那其实你的看法是:当有人受难时,别人对这个的议论会不会引起受难者家属的不快?是不是对死者,对家属的不敬?
能知道照顾一下受难者家属的感受,这对闻森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他知道了这样的时候,自己的态度至少应该是严肃的,哀悼的,同情的,本来我们想都不用想的这样自然的反应,对闻森这样的孩子们来说,很多人确实是需要我们手把手地去先教他们的,记得过去,在新镇受难者追思会的场面被现场直播时,我把他们兄妹俩从游戏机和电脑前叫了过来,让他们一起来看,闻森因为脑子里还在游戏状态,看了一会儿直播立即走神,自己在那里笑了起来,我知道他笑的原委,但是不能接受这样的行为,所以很严肃地批评了他,让他对受难者有起码的尊重,即使我们根本见不到那些亲属们;我们过去也在某个场合里谈过如果我们去参加一个葬礼,至少我们得穿着正式,不能穿太随意的服装,不能穿双拖鞋就去了,也不能穿那些鲜艳的甚至是太休闲的款式,记得那次闻森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我们穿的衣服也可以来表达我们的态度的.
对于闻森来说,他似乎总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一个是他自己的世界,一个是除了他自己以外的所有的世界,他的这两个世界绝大多数时间里是不相融的,各管各的,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要他一有自言自语,或是独自讪笑,我就知道他又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里了,外面的世界他只是一个过客,他对外面的世界,对外面的人,很少有交往的愿望,不是他缺乏动机,而是他没有能力,这种能力并不是认知能力,或社交能力,而是那种本来应该是生来俱有的直觉能力,比如说,在他小时候,看到游戏场里有不认识的孩子过来和他打招呼或是来邀请他玩,他总是先跑得远远的,根本没去搞清楚对方的意图,后来有机会了解到他的想法,发觉很大的愿意是闻森面对一个陌生的孩子来接近他的时候,他没法直觉地去判断对方的意图,不知道对方是友好的还是来作恶意的,一般的孩子们可以从对方的神态表情,语言动作中可以本能地体会到对方的意图,至少可以作出基本的判断确定对方向自己跑过来不是特意来伤害自己的,但是闻森感觉不到,所以他也就本能地跑了再说来逃避,除非是他妹妹或是我在边上帮他先招呼别人一下,对方讲清楚了目的之后,闻森才能放下心来.
等闻森长大后,这样的直觉能力就多多体现在面对一个人际关系问题时,他不知道怎么做,而很多情况下,我们不需要别人来教给我们,不用别人来给我们明确指导的,我们靠自己的直觉能力,这里就是一个例子,从这个方面说,闻森知道别人对悲剧的说三道四,会加剧受难者家属的痛苦,但是他大概不明白我们在家里餐桌上谈论,不会影响到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受难者家属,这应该是我们不用想也能清楚的,对闻莺来说,闻森这样说非常地幼稚和可笑,只是妹妹大了,知道了不让哥哥尴尬受窘,只是听到后插话说,"现在全国人都在说这个事情了",我接着说,事实上,大概是全世界的共同话题了.
我把谈话的重点就按着闻森的思想说下去,当然我们应该照顾到受难者家属的感受,这点闻森说得很对,道理上是这样的,只是实际上要看情况,象这样我们在家里谈论,甚至在其它公开场合谈论,是不会伤害受难者的感受的,因为他们根本听不到,但是就象是马汀父亲发表的声明,希望公众尊重他们家的隐私,比如说如果有个什么记者,现在还找到马汀家去采访的话,那他就是做错了,才是"rude".
到了第三天,关于中国留学生吕令子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尽管当时家属不愿意公开,但是有些中文媒体先披露了,我看到了照片,那是一个漂亮利落的女孩子,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就这么无端地夺去了生命,总是让人悲愤.我把正准备上学去的闻森叫过来看,他看到我哀戚的样子,就来笑我说,你是不是哭了?这么大的半大小子大概会把男人流泪看成是很丢面子的大事吧,我说,我还没到了哭的程度,但是确实很悲伤,这么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孩就这么死了,太没道理了.闻森接着问,如果是我死了,你会哭吗?你会比你现在看到这个女孩子死更伤心吗?
我回答说,要是这是我的朋友,我认识的人死了,我会哭的,或者流泪的,如果是家人的话,更不用说了,我们也会象吕令子家人一样悲痛欲绝的.但是我心里想,这个问题需要他来问吗?这个是不用问的问题,有谁会来问呢?我们靠自己的直觉就不会去问这样的问题,因为听起来很荒谬,还可能会引起误会和不快,但是对闻森来说又这么见怪不怪,又那么地符合他的特性,如果你出一道题,问他:面对一个陌生人的死亡,和面对自己家人的死亡,那个会更让你悲伤?我想这个题闻森肯定能做对,但是事实上在实际情况中,他却不能自己来肯定,本来是人人都生来俱有的那些本能直觉判断能力,在他身上是天生欠缺的,所以总会在这里那里会让他做出点奇怪的举动和言行.
写到这里,波士顿的最新进展是嫌犯一死一伤,终于全部落网了,不管多少,至少对无辜死者的一点点告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