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tremely Loud & Incredibly Close"
星期日,年三十,闻莺请来两个小姐妹,带着各自的洋娃娃,来了个"娃娃会",玩之前先带他们去对面的"东海渔港"吃早茶,吃完后,我就按照预定的计划带闻森去看电影,留下女孩子们在家里玩.
这电影是我早就看好了的,而且我知道闻森也会感兴趣,电影是讲纽约的一个小男孩,父亲不幸死在世贸大楼里,男孩自己经历的一段曲折故事.本来关于九一一的一切历史和数据,就是闻森最爱谈论的话题之一,看了预告,那电影中的男孩也和闻森年级差不多,果然和闻森一说,他也欣然同意,我们现在看电影,也是需要征求对方同意的,可能各人口味不同,我们之间(主要是他们兄妹之间)做些协商,但是最后终还是照顾到全家所有人的利益和兴趣.到了今天这个程度,之所以值得记上一笔,是因为在闻森依然还是很有局限的兴趣和社会信息的条件下,能和大家取得统一意见,这不光在于闻森自己在拓展兴趣点上的进步,也在与他妹妹能够顾全大局作出必要的牺牲的成熟.
再回到电影上来,我看了电影中孩子的叙述,尤其是这孩子对环境中各种声音刺激的敏感和不适,我感到这孩子可能会是谱系中的,结果不久电影通过孩子的自述,说明了他确实是被诊断为阿斯柏格症的,这么一说,这故事的脉络就很清晰,至少在我这个特殊家长眼里看来,这就是一个阿斯柏格症的孩子,用他的头脑无法来解释他父亲遇难的逻辑性,因为他父亲本来不在世贸大楼上班的,是临时去开会,却是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这对他来讲,是毫无道理的;而按他“眼见为实”的思维方式,他坚决地进行着常人觉得荒谬和不可思议的事情,找遍了全纽约四百多家姓Black的人,去搞清他爸爸遗物中一把钥匙是否有特别的意义;因为爸爸的尸骨根本找不到了,所以给他下葬的棺木是空棺,所以他非常不满意没有了尸骨还算什么葬礼,他会在那种场合下发难;还有对噪音对过敏,对地铁,木桥的恐惧,对数字和路线的精密计算;发怒时直接对妈妈说“我真希望当时在世贸大楼里的是你,而不是他(爸爸)”,还有那最后发现钥匙其实和爸爸无关以后,在家里抑制不住沮丧而盛怒,这一点闻森怎么也看不明白了,既然找到了答案,怎么还会生这么大的气了。
我越看越觉得这孩子演得真棒,非常有AS之风采,一个孩子应该不会象霍夫曼演“雨人”时的老练吧,我怀疑这孩子有天生的AS本质,回家一查这小演员,Thomas Horn,果然这孩子真是个阿斯柏格症,而他电影中的爹妈,一个是汤姆.汉克斯,一个是布洛克,不用去说他们的演技,只说他们作为"父母"对自己AS儿子的理解和用心,爸爸生前用心地和儿子玩各种游戏,通过游戏引导儿子提高社交能力;而妈妈在面临着孩子异常行为,为了理解和帮助他,把自己想象成儿子那样的思维和情感,终于明白了儿子的意图,在儿子一家家地去访问那些素不相识的姓Black的人家之前,妈妈其实已经先一步悄悄地去探访解释过了,本来这个妈妈的角色在电影里是灰暗的,好象也是在丈夫死后借酒消愁一蹶不振的样子,突然间鲜亮了起来,就象是汉克斯能把每一个不同的角色都演成经典那样,布洛克所演的每一个角色都深得我们的喜爱,而在生活中,布洛克是在九一一之后第一个捐出百万美元的影星,诚挚而不张扬,所以这个母亲的角色真是非她莫属.
而闻森在电影中更关注的是围绕着九一一的很多细节,毕竟和平时在书里,图片里看到的不一样,电影把那段历史活生生地放在了他面前回顾,当世贸大楼冒烟的镜头出现后,他想问这烟有多大,我说当时美国宇航员从宇航站拍下的照片,可以清楚地看到世贸大楼冒出的烟柱,他问那么烟雾能传得多广呢?能一直传到康州马可家那边吗?我说那不会那么远,可能会有微粒被风吹那么远,但人是闻不到看不见的,即使我们家的皇后区,也闻不到味,但是在曼哈顿下城,确实有很多居民因为被烟熏太久而得病甚至丧命的,我想这才是闻森问这样问题的原因.
当电影中的爸爸突然打来电话,告诉家人他那时是因为偶然的开会正在大楼的一百零六楼时,闻森知道了他爸爸有麻烦了,因为飞机是撞在八十到九十层之间,等爸爸急着打电话找家里人,电话录音带上记录了他打来的六次电话的时间,闻森知道每一次的电话离大楼倒塌有多近,闻森也知道我当时在哪里,离那里有多远,他感叹说,幸好你没事,否则我那时一岁半,我也会失去爸爸的.我从来没见过闻森看电影那么地安静和专著,从来看任何电影,只要片子一打出"end",闻森立马起身就走,有时侯我们很想听听片尾的音乐,也总是因为他的原因不能尽兴,而这次电影看完了,他还安安静静地坐着,并不是象欣赏音乐的样子,应该是还沉浸在历史之中.我说现在肯定有这同名的书卖,片尾也说了是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隔壁就是书店我们去买一本回家,我自己也很想看原著是如何以一个阿斯柏格孩子的思维和心理来看这个人类历史上的重大事件的.
书很快地找到了,原来是"纽约时报畅销书"一类的小说,其实在2005年就出版了,厚厚的一本,迅速地看了看,很文艺的,这样的书闻森看不了,也太耗时间了,再找找却没有给少儿阅读的简化本,这让我有点诧异.但是闻森把书拿了过去,他到这家书店本来永远是看漫画书,"贝贝熊"等图画书的,但这次他把手里拿的图画书放下了,翻起来这本厚厚的小说,我们在书店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因为我等他把书翻完,他是在"翻"书,他是在找书上那些地方讲到了电影上的东西,我已经给他解释了从书改编到电影会有很多改变的,一个就是内容要精简,但是精髓肯定还是要继承的.果然很快闻森就找到了爸爸从世贸大楼上打家里电话时的第一个留言部分,然后他继续找.
等他找完了,我说我来给你讲讲当时我给家里打电话的情景吧.当我和同事们从办公室的窗口看到世贸大楼冒烟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有大事发生,但是没想到会有多大,我和同事们急着要把网络流量从我们在新泽西的数据中心转移开,同时我很快地打电话给家里,因为我知道一般我老婆早上起来开电视看一下天气后就关了不看了,我让她赶紧打开电视看新闻,果然她不知道外面的事.
再过了几分钟,我一边干活一边脑子转得飞快,抽时间再打一个电话,让老婆今天别送孩子去托儿所了,自己也别去上班了.那时两个楼冒烟,但是还没塌下来.
再后来楼塌了,我们这里也在组织疏散,我们公司是全部疏散到了新泽西,到了新泽西后,纽约把进曼哈顿的各个入口全封了,只出不进,所以我只能在同事家里待了两天.在撤离之前,我再给家里打个电话,这次化很长时间才打通,我在想美国人太naive太傻太天真了,既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干,还有其它的事他们做不出来吗?比如说,在自来水里放毒,美国人的水库全是开放的,没人管,我让老婆赶紧出去多多地买吃的,尤其是买瓶装水,越多越好,这几天就在家里用瓶装水.
那两天里,自己在外面借居,家有妻儿却不能顾,国有大难而前途莫测,百感交集,但是却在一瞬间大彻大悟,因为我们虽然分别却是安全,虽痛苦而犹生,在离灭顶之灾那么近的时候,才明白过来自己最在意的应该是什么,最珍惜的应该是什么.
这本电影应该是不想太刺激纽约人和其它九一一的受难者家属,所以表达得还是很含蓄,但还是让闻森看到了当时的一些特别的景况:呼啸而过的一长队一长队的警车,救护车,和重型卡车,九一一那天被疯狂地拨打却总是忙音的电话,九一一后在大街上地铁上被亲友们张贴的照片和寻人启事,尽管大家都知道他们永远寻不回来了,闻森说他在想那些照片里有没有那个男孩爸爸的照片,我说有啊,其实电影里放了,男孩的背影在贴他爸爸的照片和"寻人启事",还有他在家里壁柜里为爸爸秘密设置的"纪念堂"上贴了一篇关于他爸爸的生平介绍,我知道那是从当时的"纽约时报"上剪下来的,报社给每一个受难者写了一篇文章,不是"悼词",而是"故事",不是哀悼其死,而是怀念其生.
对我们来说,那就是每一个纽约人心中的伤疤.以后对我来说,无论今后居住在何处,拿何国护照,说何种方言,我都会视自己为"纽约客",因为我们有同一块伤疤.
回家的路上,一直到了晚上吃过晚饭后,我们把可恨的春晚关了,把橄榄球决赛也关了,我给闻森和闻莺读了那本书,但是实在是太文艺了,读了六页我就累了,闻森和闻莺却还在听,没有跑开,但是他们也实在听不懂,闻森还有很多技术性的细节要反复研究,我在想,如果他们再大一点,我能怎么样和他们谈这个事呢? 我想起来去年我写的"我的九一一",写当时在世贸大楼上班的一个华人,早上先为预定从中国回来的老婆烧了一锅排骨等她回家来吃,结果是丈夫一去不复返,老婆也是过了好几天后才能回到纽约的家里,再过了好几天才后心情收拾屋子,却意外地发现了这锅红烧排骨,当然从物质上来说是臭不可闻了,但是在精神上香飘千百万里,千百万年.
如果有机会和这些下一代,能够再次深深地讨论这个"九一一",我想我们能够说些什么呢? 我说就是两个字能概括了:爱和恨.
恨,确实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就象是这么十几个人,化了那么点钱,用了这么简陋的武器,能把资本主义心脏的一个心腔:世贸大楼连同几千人在一瞬间灰飞烟灭.恨听起来很伟大,很圣战,很激动人心.至少对他们自己人来说.
而爱,很琐碎,很卑微,很不起眼,就象是电影中爸爸的牵挂,母亲的眼泪,和陌生人的拥抱,似乎不值得一提,似乎可有可无,似乎说起来还有些难为情.
但是恨是短暂的,而爱才会永远.
听起来是有些肉麻,我甚至想如果说了闻森和闻莺都会笑话我,所以我现在不说这些,因为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想,来说,来做.
爱是会战胜恨的.
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