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
看了油麻菜的浪漫帆船之梦,觉得心里有个角落突然间从多年的碌碌,麻木和慵赖之中苏醒了.我们原来都是些有梦的人,只不过有人做得短些,有人做得长些.
本来特别想看油麻菜是不是拍了海上日落的景色,但看了他的航海图景才明白原来那些挂历上常见的照片,都是要选好时间,支起三脚架,嚗足了光才能拍到的,不会是在帆船上颠簸下能做到的.尽管他可能饱览了无数次苍海暮色,但没法在帆船上拍下来吧.
我之所以想起来这件事,是想起了多年前在大漠荒烟之下沉浸在暮色中的感觉.那天汽车终于在柴达木盆地中一个空无人烟的公路上停了下来,女人忙下车找土坑解手,男人就方便点,完了还能在周围溜溜.第一次脚踏上大漠,心里才明白了一些道理:当你在车上看大漠,心里想的都是些"大漠孤烟直"的浪漫情怀,因为你是看风景,但你一旦踏上了大漠,极目所及,没有一丝草木生命的踪迹,大风一阵阵地把远方雪山上的寒意朝你吹来,使劲在地上踏几步,听不见一点回音,暮色苍凉如泣,穹顶如盖,把人罩在下面如沧海一粟.我好象生平第一次才明白了人在大自然前面原来是非常渺小脆弱的,人在大漠之中的处境,并不比顽童手中的蚂蚁好多少.
第二天,坐从格尔木去西宁的列车,车上挤满了从可可西里和拉萨下来的民工,地板上,行李架上,连椅背上都躺满了人,一路上,脚都不敢动,因为一抬起来就没地方放回去了.无聊之中,看见对面也有个人没睡,小伙子的脸被高原紫外线烤得红里发黑,却掩不住满心的喜气.一问就知道也是从可可西里淘金回来的,应该还是挣了点钱的.问他回家后干吗,他笑笑说,"盖房子",停了停,笑得更大些,声音却轻了,"娶媳妇".再问,他死活不说了.后来得知他是宁夏那边的人,问他会不会唱"花儿",小伙子也正是一腔喜悦无从诉说,二话不说就唱开了.我一点听不懂他唱得是什么,但我知道一个挣了钱回家娶媳妇的小伙子从心底里唱出来的民歌会是那么的动听.从那以后,除了一个私人朋友的作品,我再也没买过任何现在的流行歌手的光盘.
记得那天,我在他的歌声中看车窗外,列车正对着西方,暮色苍茫,无边无际,多年后我看到了梵高的原画,看到他把一团一团的油彩直接涂到画布上,心想这大概才能描绘出大漠落日的雄浑厚重来吧.
多年来,这幕景色常常浮现在脑海里,我想,浮舟海上看暮色,应该不会象是在城里象看墙上一幅画那样看暮色.海上暮色应该是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的,天罗地网一样地包容着你,就象站在大漠之中,人在其中,而不在其外.
九零年夏天,我在拉萨终于被那些关于后藏种种可怕的传说所媚惑,随几个分配到阿里的中专毕业生从拉萨,经日咯则,措勤,到阿里首府狮泉河.但一路上的艰辛把我的浪漫冲动打个粉碎.到了狮泉河,看到那条整整齐齐的大街从左边到右边,一眼就望到了头,一刻没停马上就联系好了去新疆的货车,三小时后,奔赴新疆叶城.
从海拔六千多米的西藏阿里,到低于海拔线三百多米的新疆叶城,中间隔着帕米尔高原,两天的行程几乎是象自由落体般往下冲.第一天晚上,露宿在红柳滩边上的大坂上,没想到夜里下起了大雪,这正是八月盛夏,实在事先没料到,但我很知道这利害关系,在高原,最怕得感冒,在缺氧条件下,感冒一旦转成肺气肿,小命就完了.那时心里实在害怕极了,赶紧把所有的衣服全套在身上,嘴里嚼着板兰根,一夜不停地运动手脚,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些玩命的事了.
车一到新疆,就知道怪不得他们说"我们新疆好地方"了,路边开始有草,有树,有葡萄架,有花裙子飘扬在其中.阳光照在身上暖阳阳的,再不怕得肺气肿了.从叶城到喀什坐一天车,从喀什到库尔勒,还要坐两天汽车.从库尔勒到杭州,还不知道要多少钱,算计一下剩下的钱不多了,晚上就猫在车箱里过夜.第二天中午.车上人都下去吃饭了,我留在座位上打磕睡,等人家吃完车子重新出发时,背后有人戳戳我后背,从后面递上来一大张面馕,我想谢谢是谁送给我的,谁也没答腔.原来他们是默默地看在眼里,知道这个落魄的人是买不起新疆那么便宜又香甜的瓜果.哪个面馕我吃了一天,却记了一辈子.
等等,我在这里说这些干什么呢?是吹自己过去的浪漫壮举?如果说十几年前还会自吹自擂的话,现在一点不会了,那只不过是轻狂年纪时的一桩轻狂事罢了.我这样写,是看了人家油麻菜的羡慕,看人家买下了梦中之船,翻身入水采来新鲜鲍鱼,马上有老婆熬鲍鱼粥,一边有快乐小儿戏水唱圣歌.
严重羡慕啊!
因为我们家不会有这样的梦想啊,我老婆是彻底的"腐化堕落型",她恋恋不忘的是登上一条豪华游轮,吃喝玩乐,醉声梦死都在里面,最多上甲板晒晒太阳;我女儿长大了要是敢这样野,还不把我吓死;唯一能有希望争取的自然是我儿子了,但一想他大概是最不可能的一个了:
他能捏着鼻子喝下一大杯酥油茶吗?他可从来不去碰任何过去没吃过的东西,可在高原上,那一杯酥油茶能救命的.
他能忍得住地板上的脏乱,能闭上眼不管小店里被子上黑色油垢光亮照人,屏住呼吸睡上一夜吗? 他可是洁癖难改,衣服上有个小污点就要换一件的.
我们想了那么多的办法训练这个哪个的,他最终能象他老子年轻时也去野上一回吗?或者说彻底康复?康复到怎样的程度?什么才算是康复?什么才算是正常?
不知道答案,就想那只老歌里唱的,"答案在风里".
但不管怎样,就让我在这里借着这股劲,也过一下幻想的瘾吧.
如果时光能快进快退象遥控器一样,我让你看这么一幅图画,同样的是从咯什到库尔乐的班车上,不同的是现在是我们父子两人,小的刚到了能体味的年纪,老的正好还能折腾最后一回,同样的还是落魄露宿车上,这时候后面不声不响递上一张面馕.老子对儿子说,你吃吧.儿子接过去,掰成两半,自己吃一半,给老子另一半.老子心里想,我活了一辈子,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又到了这个地步了.儿子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这大概只能是个梦吧.不管怎样,做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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