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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东风: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双重缺失的年代 2012-03-26
[核心提示]科学不等于科学主义:科学是求真,要尊重事实,解释现象;科学主义则主张科学万能,科学至上,科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包括人生意义、社会理想问题)。这本身就是不科学的,不符合科学精神,科学精神的重要方面之一,就是承认科学不是万能的,认识到科学能够做什么、不能够做什么。特别是涉及科学发明的公共使用的时候,科学的价值是中性的,比如核技术、试管婴儿等,既能造福人类,也可能毁灭人类。科学的公共使用的问题是一个超出了科学的问题。
所有的一切都要量化,大到学术水准,小到家长里短;按照逻辑生活,不管是男女感情,还是婆媳矛盾。
不久前,清华学生、作家蒋方舟的一篇《控诉理科生》引发了很多人的关注,她说:“在一个‘理科不好才学文科’的社会中……文科的人多少有点自卑,相信他们情商低是因为智力过高,毫无情趣是因为不拘小节,内心虽然干瘪,可他们提高生产力创造社会财富。”
于是,生活越来越无趣,在这个科学家和专家们占领生活的时代里,如蒋方舟所说:“理科生们……觉得蛋糕做得越大越好,怎么分并不是那么重要。”
事实到底如何?首都师范大学教授陶东风说:“这个时代,人文精神固然缺乏,科学理性同样也缺乏,把所有东西都量化,并非科学精神,而是科学主义。这是一个人文精神和科学理性双重缺失的时代”。
量化不等于理性
晨报:理科思维越来越多地占领生活,你觉得有这种现象么?
陶东风:这其实是一个老话题了。就我所熟悉的大学看,人们主要用这个词来指大学中过于机械僵化的量化管理和考核制度。也就是说,这里的“理科思维”实际上就是“量化思维。”其实大学之外的社会这种思维定势也很流行,什么东西都要被量化,不管是学术研究、社会潮流、甚至于对人的评价,比如一个教师对自己的学生说:十年后挣不到四千万就是失败;一个女孩对一个自己的对象说:房子多少平米才考虑结婚;文化部门说:今年要打造100部优秀哲学社会科学著作,200部精品电影,1000集电视剧,等等,都要用量化的方式来计算、制定和完成。人们不适应、不喜欢这种方式,所以总有人反对这种“理性思维”,或者“理科思维”。
晨报:你怎么看这种现象?
陶东风:我在高校,感受尤其深刻,无论是学科考核,部门考核,还是个人业绩考核,以及其他成绩的衡量,都用量化的标准。比如一年发表了多少篇论文,拿到了多少个项目,得了多少奖,科研经费多少,等等(有些大学规定达到多少科研经费才能招博士生)。可能有的人认为这体现了理性思维、科学精神。其实不是,这是一种科学主义,是庸俗统计学。学科不等于科学主义:科学精神就是求真精神,要尊重事实,如实解释现象;科学主义则主张科学万能,科学至上,科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包括人生意义、社会理想等问题)。这本身就是不科学的,不符合科学精神。科学精神的重要方面之一,我以为就是承认科学的局限,承认科学不是万能的,认识到科学能够做什么、不能够做什么。特别是在涉及科学发明的公共使用的时候,科学的价值是中性的,比如核技术、生物工程技术、试管婴儿等,既能造福人类,也可能毁灭人类。科学的公共使用是一个超出了科学的问题。
科学与人文
晨报:理性相对感性,科学相对人文,这两者是对立的么?
陶东风:当然不是,它们不同,但是可以互补。自然科学最主要的是解释现象,而人文科学则阐释意义、提供价值判断,探讨人怎样活着才是有意义的。两者并不对立,它们各有各的作用。
晨报:那么为什么在今天科学主义盛行呢?
陶东风:科学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甚至是宗教。真正推动科学主义流行的,其实不是科学家,而是社会环境,特别是主导性的公权力。科学主义出现于现代西方,十九世纪特别流行,20世纪初期传入中国。如果我们把问题限于当代,那么,科学主义是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流行起来的,越来越多的量化思维盛行,什么都用数据衡量,很多不该量化的也都被量化了。从社会发展的指标,到对人的成就的评价。很多不能量化的东西,或则被机械量化,或者被忽视。这可能也是许多人不喜欢科学主义的原因,包括学者中也有许多反对一切都量化的现象。我想特别强调的是:这里面各级政府的成绩观和成绩评价标准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它甚至就是庸俗学科主义的始作俑者。比如现在的大学评估、学科评估都是政府主导的,繁琐的数字化指标体系也是政府制定的,加上大学的地位、经费等主要来自政府,因此造成上行下效、变本加厉的现象。
双重缺失的时代
晨报:科学主义,理性主义大行其道,其结果是什么?
陶东风:表现在很多方面。就个人而言,“数字化生活”缺乏审美情趣,按照数字来衡量生活是非常无趣的。一个人的学术成就也不是通过数字可以准确衡量的。就社会而言,很多社会领域,特别是文化领域、人文领域的发展不能制定机械指标,比如:今年要搞什么什么“工程”,打造多少所一流大学、出版多少部文学艺术作品、学术著作等等,完全是违反科学精神的。更重要的是,从最终意义上说,科学,特别是实证科学,不能提供价值判断。科学主义导致的结果之一就是价值虚无主义。
晨报:那么,今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陶东风:今天可以说是一个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双重缺失的时代,并不是理性过度,人们把量化、数字化等同于理性,其实不对,本身就是对理性精神、科学精神的误解。科学是求真的,但是今天有多少求真精神呢?作为一种“精神”的科学,不但适合于自然科学领域,也适合于社会科学领域,比如在历史研究领域要讲真话。历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是据实呈现历史真相,还是可以隐瞒、欺骗?这里面就有科学精神的问题。在这方面,我们的科学精神很不够。这也表明科学精神不能孤立存在,其实它需要特定的社会制度和社会环境的支撑。
在效率优先、利益挂帅的社会,幸福的生活如何追寻,陶东风说:“最重要的是人,人是目的,不是工具。人文主义和科学精神的缺失,科学主义的泛滥,导致对人的种种异化,甚至把人变成了工具。”。
科学主义为何盛行
晨报:为什么会出现量化解决一切问题的局面?
陶东风: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很多。其一、为了管理的方便,这是一种工具理性的放大,小到一个学校,大道一个社会,管理的问题是非常复杂、困难的,倘若用数据来解决,就很方便,但是把人和社会化约为数据,忽视了人的差异性,它本身也未必科学。这里面涉及到量化管理和社会管制之间的复杂关系,只得好好研究。其二,数字化管理反映出我们的今天的社会缺乏数据之外的其他权威,只好一律用数据来衡量。比如说二十世纪初,北大校长可以自己依据自己的学术判断力和学术威望来聘请教授,哪怕这个人没有发表多少论文。校长是有权威的。但是现在,恐怕没有了这样的局面。
晨报:在今天,人文精神应该被绝大多数人所接受了,但是为什么科学主义依旧盛行?
陶东风:在历史上,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也曾经有激烈的交锋。十九世纪,科学主义在西方也曾大行其道,当时也有很多学者提出反对,并且与之争论,比如新康德主义以及解释学,提出解释现象与理解意义的区别。在中国,科学主义出现的比较晚,到今天影响依然很大,虽然也有不少反对的学者,但还不能改变这种状况。我想首先这和中国处在高速现代化、工业化的阶段有关(人文知识分子常常对现代化合工业化持有深刻的怀疑和否定态度),其次是和政府的管治目的有关,方便管制。但是我们也要看到,一个社会的真正和谐、安定,固然离不开数字化的管理,但是更重要的是政府和民众之间、人与人之间有价值共识,有对“好生活”的共同理解。
人不能变成工具
晨报:可能有不少人认为用理性的思维来生活乎也不错,为什么还要反对呢?
陶东风:其实不管是个人还是社会,有很多问题是科学没有办法回答的,工具理性在一定范围内是有用的,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比如什么样的社会才是好社会,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好生活,这是科学回答不了的。医学、生理学可以解释人的身体组织,不能解决人为什么要活着的问题。所以,需要科学之外的东西来解决这些问题。
晨报:解决这些问题的,就是人文精神?
陶东风:人文主义最初出现在西方,表现为反对宗教迷信,反对神权对人的控制;后来又反对工具理性、金钱等对人的异化。人文精神的核心是坚持人本身就是目的,以人为本,而且是每个个体的人为本。这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基本价值,所有忽略了这个基本价值的,把人变成“客观规律”的工具,变成达到某个最终目的的过程,或者把个体当作“集体”“社会”的工具,最终都是遗忘了人本身。
让人幸福才是目的
晨报:实用主义为什么流行?
陶东风:人文精神缺失,实用主义的流行,原因不少。比如说传统的问题。古希腊传统认为哲学起源于“爱智慧”“惊奇感”。他们认为,智慧不是知识,知识关乎自然,智慧则关乎人生。哲学起源于惊诧,没有什么实用目的的“诧异”。哲学家为什么地位那么高?超过制作者(工匠)?就是因为他们是超功利的,他们的沉思不问有用没用的问题。中国好像没有这样的传统。中国的学问,大多是实用主义的。
晨报:实用主义会异化人么?
陶东风:对人的异化力量在不同的时代是不同的,有时候表现为集体性的狂热崇拜和个人迷信,比如“文革”时代;有时候表现为对金钱之上,对财富的迷恋和崇拜,比如市场-消费时代。还有时候表现为对科学的崇拜。凡此种种,其实都违背了以人为目的的宗旨。城市中建起了无数的高楼大厦,但是人们的生活却仍旧不方便,GDP数字不断地变高,但人并没有因为而更加幸福、更加有尊严,等等。
人文缺席价值失落
晨报:这种双重缺失的后果会怎么样?
陶东风:人文精神的缺失,导致人的独立思考能力的缺失,导致人的单维化,千人一面,千篇一律。改革开放以来,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从传统的个人崇拜中解放出来了,但是却出现了另一种崇拜,另一种“造神”运动,以及类似于“造神运动”的事情:崇拜金钱,崇拜数据,崇拜最新、最“先进”的工具。实用主义把一切没有眼前利益的东西都看出无意义的。当然,我们今天的实用主义在一定意义上说是祛魅的产物,从以前不切实际的乌托邦主义中解脱出来。但是告别乌托邦的结果未必一定是实用主义。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和社会引导以及时代精神有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人们还喜欢很多似乎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比如美学,存在主义哲学,萨特,海德格尔,但是九十年代之后,金钱、利益、效率等等成了社会崇尚的主流。
晨报:也是在这以后,量化的标准越来越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准么?
陶东风:是的。量化不等于理科思维,也不等于科学精神。量化是以数据为结论,而科学本身并不是结论,只是求得真理的方法和精神。人们反对理性思维、理科思维,其实并不是反对科学,而是反对把一切都量化的现象。
专家不能成为决策者
晨报:在今天,数据、专家仍旧具备最大的说服力。
陶东风:这正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科学和人文之间本应该是均衡的。回到一个最朴素的观念,社会公共问题还是应该由公民来决策,而不是由专家来决策。专家只是在专业研究的领域更有优势,并不意味着他们在公共问题上比一般人更有权威性。所以,不要让公共事务只由专家决策。这应该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共识。但现在的一个值得警惕的倾向是:公共文化专业化、专家化,出现专家过多地参与公共决策甚至成为最终的或唯一的决策者现象,似乎一般大众对于公共问题没有发言权,因为你是“外行”。但问题在于:专业知识的公共使用不只是一个专业问题,不是专家单独可以解决的。
晨报:为什么专家不能成为决策者?
陶东风:第一,当科学成果付诸社会使用的时候,必然牵涉到伦理、道德的问题,这并非科学可以解决的。比如美国的陪审团制度,陪审团员都是普通人,不是法律专家,为什么还要他们决定一个人有没有罪呢?其意义就是不让公共事务只由专家决策。其二,专家也有局限,他们只是特定领域的专家,并非所有都专业的专家。其三,专家自身的道德问题。现实中有太多专家和利益集团结合乃至勾结的现象,这种情况下,专家就会故意做出违反科学、更违背公共利益的决策。
价值问题需要解决
晨报:在你看来,怎么样改变人文缺失,科学也缺失的问题呢?
陶东风:今天社会的种种社会问题和矛盾,已经到了非从根本上解决不可的时候了。要解决这些问题,从理论层面上说,要解决价值观的问题:究竟什么样的社会才是好的社会?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好的生活?只有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们才能今儿讨论并解决什么样的社会发展模式、经济增长方式是好的,什么样的生活是值得追求的,等等问题。这是价值观的问题,不是细节的改变可以达到的。
晨报:这种理论层面上的问题能够改变现实问题么?
陶东风:理论问题未必全是象牙塔里的,价值观问题在今天已经迫在眉睫,种种人文精神的缺失,科学主义的泛滥现象都是因为价值观的畸形和变态产生的。我们要进行的生产方式的变革、体制改革,其实说到底都是一种价值观的变革,需要价值观的支撑。所以说,最终要解决当今社会的种种矛盾,关键还是要建立一种符合现代社会的价值理念,一种以人为目的,而不是以其他什么为目的的价值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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