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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清寂涩粹之作 by 王受之
清寂、寡欢、纯粹、涩甘的精彩,我看这是日本审美的高境界,有三个原则是他们追寻了两千年的:侘(Wabi)、寂(sabi)虽然是两个分开的字,但是经常是连在一起用的。侘和寂都是指得不完整之美,日本设计审美中的不完整美贯穿所有的艺术、建筑。残缺之美,可以是不完善、不圆满、不恒久……不过这两个词也可以延伸指朴素、寂静、谦逊、自然……因此,有些日本设计师说可以用“禅寂”来代替。第三个日本审美的核心,是iki,“粹”,日文汉字写成“粋”,这个字我们比较容易理解,纯粹之美;最后一个是“涩”,日文汉字写成“渋”,苦涩之中的美,含义也很复杂。这四个是日本设计的精神境界高度,朴实、寂静、不完美、纯粹、涩中品位,苦尽甘来的美。这套审美思想,西方人很难理解,几年前看Graham Mayeda写的《时间、空间和和辻哲郎、九鬼 周造和马丁.海德格尔的审美哲学》(Time, space and ethics in the philosophy of Watsuji Tetsurō, Kuki Shūzō, and Martin Heidegger ,New York: Routledge, 2006,ISBN 0415976731)谈这几个问题,谈得深奥得很,一般人不容易读懂。
如果要知道日本这种与众不同的审美思想,去日本走走,看看日本的设计,就很容易体会到的。他们的陶瓷中有好多都是随意性强烈的非完美形式作品,质朴而苦涩;他们的平面设计中也时常可以看到这种清寂、纯粹、苦涩的表现。
最近去日本,在京都东南方向的山里去看看贝聿铭的作品美秀博物馆( Miho Museum),也有很能够体现日本审美的元素,那个地方在京都附近的滋贺县甲贺市信乐町,山谷叫做“桃谷”,是一个宗教社团投资建造的,社团叫做神慈秀明会,创建人叫做小山美秀子,她主张人们看到美好的事物,时时刻刻体验美,因此收藏了很多文物古董,想做一个博物馆,把这些秀明家族的藏品,包括日本、中国、南亚、中亚、西亚、埃及、希腊、罗马等古文明的艺术品,约逾2千件,而博物馆本身也应该是美轮美奂的。因此请了贝聿铭来做设计。作为一个美国建筑家,贝聿铭通过东方背景来演绎现代建筑。长期保护自然生态、保护植被,日本对于在自然环境中兴建任何建筑都控制非常严格,即便批准做博物馆,也要求把大部分建筑覆土还原,不破坏自然景观,对于长期设计高楼大厦的贝聿铭来说,这肯定是一个挑战。结构的现代、建筑本身也要体现日本传统的审美原则,他反复来现场,精心选址,精心设计,那是贝聿铭炉火纯青的时期,他一生在建筑中经验,不断积累,融合了他对于日本、东方传统设计理念的理解,把现代和日本的纯粹、静寂、苦涩表现得很通透,在美秀博物馆中凸显出来,博物馆是在1997年11月完成,一件建筑精品展现在大家面前,获得建筑界高度的评价,美国《时代周刊》选其为那一年十大建筑。
其实,在贝聿铭设计美秀博物馆之前,他已经为秀明会在附近山里设计了一个钟塔,形状是三弦琴的拨子(日本人叫做bachi)的形式,底部是正方形,上端是扁长的扇形,方形到扇形直接渐渐过渡,60多英尺高,屹立的山林之中,很简单,也很纯净。我站在美秀博物馆大厅面对群山的平台上,远远看见那个白色的“拨子”,听见钟声响起,在山谷中漂浮而过,悠扬渺远,那种感觉是很神奇的。
美秀博物馆深藏在京都琵琶湖东南的群山之中,贝聿铭是用“桃花源记”做概念,作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同时保持低调、质朴感,因此设计了与众不同的入馆流线,是要穿越一个山洞、过一座反悬索桥,逐步递进,层层剥茧。他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发现日本人也非常熟悉陶渊明的这个桃花源故事,因此一拍即合。从博物馆接待处建筑到博物馆去,是用电瓶车送的,隧道内部是用金属包裹壁面,金属的反光性能,能够把洞口的樱花色彩反射到整个隧道里面,春天的时候,隧道里是一片泛粉红色的朦胧,夏天是一片暗绿的青翠,秋天则是枫叶的深红,到冬天大雪纷飞的时候,隧道里就是白色的了。
博物馆三分之二的建筑在山体之内,主体建筑看起来仅仅是一个很朴实、简单的、有少许日本传统陡坡屋顶提示的金属构架中庭结构,走进大厅,面对就是浩瀚的山林,两翼两层展馆,其实都埋在山体里面,出来入口大厅这个结构之外,在外面是看不到建筑的,整个博物馆和山融为一体,在博物馆内,见到的是延绵不断的森林群山,完全融入大自然中。这博物馆并没有汽车班车,也没有轨道交通,要去只能自己找车去,辛辛苦苦,爬山涉水,穿越隧道、步行过山谷中的倒悬索桥,才见到山林中那小小的、低调的、清寂的、谦虚的、纯粹的、苦涩中透出精神上的甘甜的美秀博物馆建筑轮廓,走入大堂,看见的不是艺术品,而是一个面对群山的中庭,三棵松树被延绵不断的山峦承托着,在博物馆中看去,就是一张宏大无比的山水屏风。与其说我们去看博物馆的藏品,还不如说我们是在品位涩之甘饴。
虽然设计师都希望自己能够在设计界有一个公认地位,但是这并不容易做到,不知道有多少建筑师、设计师,做了一辈子设计,项目不少,但是在建筑界依然无人首肯,清清戚戚一生倒无可遗憾,但是被视为匠人,劳作一世,没有认可的作品,则是很让人伤心的。我们自然对那些一炮惊人的成功者很欣赏,好像理查德.罗杰斯和伦佐.皮安诺才30多岁就设计了巴黎的蓬皮杜中心,但是大部分,或者绝大部分的设计家,都还是要经历过一段很漫长的摸索、体验、磨合,最后才修成正果的。设计美秀博物馆的贝聿铭也如此。
贝聿铭在建筑界的地位被确认比较晚,他在纽约泽根道夫房地产开发公司做了14年建筑师,一直在设计低收入住宅和公寓,到肯尼迪去世后,他设计的肯尼迪图书馆中标,开始初露头角,但是那个博物馆选址周折多,找了13年地,到建成的时候,肯尼迪热早已过去了。贝聿铭也在这十几年里一直在寻找突破点,直到华盛顿的美国国家艺术馆东厅项目,才真正确立了他的地位。那时候他都五十多岁了。作为一个在美国成长起来的东方人,贝聿铭心里总有东方情节,但是机会姗姗迟到,到美秀博物馆才给他一个完全发挥的充分计划,一个人在巅峰状态设计的作品,那种成熟感、游刃有余的设计,对东西方了如指掌的把握,是相当惊人的。我很少看博物馆会看得如此走火入魔,在那山间的半覆土掩盖的博物馆长廊中尽然久久不愿离开。山上的枫叶红了,松林涛声、云起云落,静寂、纯粹、甘涩同时涌来,贝聿铭给我们的又何止是一个博物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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