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闻森之生命"
闻森十三岁了,第一性征初见规模,第二性征接踵而来,前些日子妈妈突然觉醒:原来闻森开始变声了,说起话翁声翁气的,个头已经和他妈平头了,估计这两年赶上我,前不久他妈妈偶然一窥淋浴中的儿子,不禁如梦初醒,原来儿子已经是成为一个小伙子了,真是到了不得不把他们兄妹俩分屋睡的时候了,况且作为十岁的闻莺,从理论上说来初潮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所以也是一个狠下决心,多少是有点被儿女的青春期追在了屁股后头,买房,装修,终于让他们有一人一间屋了.
对于闻莺来说,现在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她的那些狐朋狗友,她一方面向往着有自己的房间,但是也清楚地知道我们如果在现在住的区域买房子,是远远超出我们的财力之内的,所以她接受了这个折衷,但是坚持在原来的学校里读完小学,好在小学还剩一个学期了,马上到了初中也要各奔东西,所以妈妈也同意了,只是她得每天早上和妈妈一起挤公车,换地铁,再走一大段路,过去只需十五分钟的上学路,以后估计得一个小时在路上了,尤其让妈妈纠结的是,我们要搬去的那个地方的小学,是这个皇后区里排名第一的小学,当然闻莺现在的学校也不错,要说差别,也就是第一名和第十名的差别了,新学校里新家更近了,大概走过去十分钟就能到了,不光是舍好就次,还是舍近就远,为此妈妈和女儿商量无数次,甚至妈妈拿出了女儿一年来软磨硬逼的iPhone来作诱饵,想让女儿去新学校,但是闻莺坚持不为所动,绝对不想离开她的那些朋友们,毫不犹豫答应异地上学,为了朋友宁可舍弃心目中梦寐以求的iPhone.妈妈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了女儿的坚持,毕竟人生中得有几个时候我们得把名声便利放在一边,只为了我们心里更重要的东西而牺牲一下.
但是对于闻森,搬家对他来说,坏事多于好事,尽管这是符合过去闻森对新家的基本要求,就是得上下三层,带楼梯和地下室的才能称得上他刻板印象中的"房子"的要求,这份喜悦却压不住他心头的焦虑,因为他那样就得面临着一个人自己睡觉了.闻森从小到大,仍然对黑暗充满了战胜不了的恐惧,在他躺下以后,只要是视力所及的地方,是不容许有一点点的门缝开着,透出那么点黑暗来的,否则他绝对得去关紧了,不光是他自己卧室里的壁柜门,连他一眼能看到的客厅里的壁柜门也都得关紧了不透一点点黑出来,但是他的房间门不能关,得开着,房间里还得亮着灯,连外面走廊里也得点着灯,这个习惯慢慢地改了过来,他能接受外面走廊里不亮灯,因为要影响到我们睡觉,也接受了自己房间里不开着大灯睡觉,因为影响到了妹妹,但是兄妹俩都接受了开着一盏小小的夜灯.然后在床上,他把几个心爱的毛绒玩具同床共枕,用被子紧紧地裹紧自己,小时候陪闻森睡觉时,他总是紧紧地抓住你的手和身体,象抓紧救命稻草一样,那种对安全的强烈依赖,也是我们最终还是陪了他入睡了好几年的原因.后来和妹妹同房间,不管怎么样还是有人和他一起睡的,现在即将分房睡,所以他首先需要担心的是这个问题,妈妈马上就知道了原委,主动劝慰闻森我们还是会象过去一样陪他入睡的.尽管这象是走了回头路,但是夜里只有妈妈一人在家,也没有其它的好办法.
从闻森十岁的生日起,他对"长大"越来越抵触,也正好是伴随着他从封闭式的小学走向了融合式的初中的过程,他知道随着自己的长大,势必也是面临着更多的要求和挑战,初一刚开始的时候,他真正地经历了第一次的心理危机,好在很快地过去了,对他不管是多么地艰难,好在他有一个教育制度和教育团体支持着他,这个社会还是能容忍他按照自己的轨迹慢慢地一步三折地长大.而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越看到了闻森作为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之间的差别,当我们这么多年来都是以一个"发育普遍迟缓的自闭症孩子"来看闻森的时候,却发现了他的青春期发育可真一点不晚,至少对于象我们这样的华裔种族来说,怎么也是在"正常"之列的.可是我们知道心理上,还得需要他慢慢地追上他的身体,值得高兴的是,这个落差现在没有造成我们的任何大的矛盾和困难,这几天我一直在回想,闻森还有过大发脾气的时候吗?还有过忧郁焦躁的时候吗?还有过反叛对抗的时候吗?闻森最近的一次大发脾气,却也是在去年的圣诞节左右的事了,那是有些特别的原因的,过去曾几次想写来来,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主要因为他发了那一次脾气后再没动怒过.他每天看起来越来越多的无忧无虑,因为他知道了每天只要做完了预定的功课,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时间,他可以玩电子游戏,可以翻来复去地看那几部动画片,常常听见他在屋里哈哈大笑,有时侯还因为这个时候药物已经失效了,闻森有些过份的多动,但是那是他快乐的时间,独享的时间,他需要每天有这么一段不受干扰和限制的"快乐的自闭",能让他把每天的压力和紧张抛在脑后,在睡觉前彻底放松一下,我把它叫着"精神桑拿浴",每天把精神沉垢清除出党,换来一个越来越轻松和平和的闻森.
也似乎到了这一两年,我们好象才看出来些闻森"成熟"的一点点表现出来,一直闻森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幼稚和冲动,做出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来,现在连他妹妹也经常来提醒他,不可那样做,或是需要这么做,不象闻森前几年一听到妹妹去说他就爆跳起来的样子,现在的闻森很接受妹妹的意见,在青春期前闻森十岁的时候,他也象同年龄的男孩子感到了"长大"的力量,那时候几乎每天闻森都要给我秀手臂上的"肌肉",特别想要和我"比一比",但是很快地他受到了"成长"的打击,因为他马上就到了一个融合性的初中,新的生活让他蒙了头,也引发了生平中第一次的心理危机,等这场危机平息后,那个常常和我比肌肉的觉得自己不该被归入"小孩子"的男孩不见了,在挫折面前他有了不小的退缩,很快地发现了他重新开始了"撒娇",主要是向两个妇女:他妈妈和他的钢琴老师,似乎是他从中得到了一个"不想长大"的安慰,但是与此同时,他也更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因为他知道了他面对的世界---那个被撤去了封闭性特教保护层的那个世界里,有太多的挑战是他不能自力解决的,他越来越能接受别人的批评和建议,所以这也是我们一直在药物治疗上和闻森越来越融洽的协作的原因,从一开始他克服了服药的恐惧感,到现在他非常乐于每两星期和精神科医生的交谈和游戏,过去讲过这个学期开始后,老师觉得他在各方面的表现有所退步,建议我们是不是找精神科医生重新评估一下药物的效果,闻森以非常积极的态度来配合,也愿意增加剂量,如果是医生判定的话,但是后来医生觉得还是可以控制的,我们最后是让闻森自己从意志力上来集中注意力,我和他说如果他能靠自己的意志来做到这点,而不是靠增加药量,那才是最好的结果,而他也明白了要想能进到我们心仪的高中,他必须在这里学会如何独立地管束自己,因为那个去那个高中里的那些特教孩子们基本上都是能在学习上和生活上自力的程度很高的孩子,这对闻森现在有些差距,但是我们有信心他能赶得上去,我一直以来对闻森在不久的将来的前景没有多少具体的期望,但是这个期望现在可以具体化了,就是争取闻森能够获取一个普通高中的毕业文凭.这次闻森的表现让我刮目相看,他非常乐意合作,也尝到了第一次可以依靠自己的意志来克服困难的甜头,闻森的在学校里的表现大有长进,老师,医生和我们都皆大欢喜,这是这一年来闻森最让我感到高兴的进步,这似乎是他开始走向成熟的起点了.
他生日的那天正好是星期五,照例我们去他喜欢的同样的餐馆里点着他喜欢的同样的菜,一切按照闻森的惯例实行,去年这个时候的这个地点上,闻森纠结的是,每家餐馆的"儿童菜单"上都写明了"限十二岁及以下",所以他担心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再点儿童餐了,尽管其实他吃的比我还多,一般是我会把自己盘里的一大半荤菜拨给他,那份儿童餐是完全不够他吃的,但是他在心理上还是期望着自己是个"儿童",按他的原话说,"尽管我到了十二岁了,你们还是不能把我当成人对待,也不能拿我当青少年对待",他担心的是随着年龄带来的压力.
而这次生日晚餐上,他也知道了纠结于"儿童菜单"的问题上没意思了,因为他已经跨过了十二岁了,尽管我们还是说,这个儿童菜单上的年龄其实是个"建议",并不是"原则",年龄差几岁,只要你想要,服务员还会点给你的.我们也知道这不仅仅是个"吃"的纠结,是"心"的纠结.所以这次闻森变了样了,他不再多说儿童菜单的事,但是这次禁止大家说"生日快乐"了,他还是希望按照生日晚餐的一些惯例进行,但是碰杯后他说我不喝,我们知道他咽不下的是他不得不长大的现实.
在很大的程度上,我是很确信闻森以后几十年的生活,基本上也就是这么地定型了,他的生理拖着他的心理走,他惴惴不安地面对世界,他自然会有一个和他妹妹,和其他同龄人迥然不同的人生,我们能做的,该做的应该是如何让他的这个人生更完善些,我对闻森将来的期望不在基于一个梦想.理想或是幻想,我们全盘接受了这个儿子,接受了他的缺陷,局限,怪异和怯懦,也明白了他的能力和潜力,他有了他自己该走的路,不是我们想走的路,也不是我们硬加给他的路,我们的任务是帮他走好,走顺.
晚饭后我们去看了李安的<少年派之奇幻漂流>(Life of Pi),这是我建议看的,电影已经上演了一段日子了,故事本来也熟悉,但是听了媒体对电影的介绍让我很有种非常切身感触.就象是在一夜之间少年派失去了家人和所有的生活,惊魂卜定却发现与猛虎作伴,这和我们自己的经历何其相似,我们也似乎在一夜之间,知道了原来我们上了自闭症这条贼船,我们失去了自己过去的生活,把以往的梦想抛在了脑后,却无可逃遁地必须和自闭症这只猛虎朝夕相处,长久厮守,从开始的恐惧和敌对,到了后来的交流和训服,一直最后成了相互依存的生命伴侣,这个心路历程何其相似.李安是一个能从一部电影的角色中折射出我们每个人人性中的一个侧面的好导演,就象是从<卧虎藏龙>里,说"每个人心里有一个玉娇龙";从<断背山>,说"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这个<少年派>,就成了"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理查德.帕克,那只孟加拉猛虎",如果说我们心里的那只猛虎是孩子的自闭症的话,我们都是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的绝望,到慢慢地学习和尝试,到了能象少年派一样一手拿棍子,一手喂鱼肉一样地训服了老虎,这很有点无师自通的ABA的精髓,一直到最后终于漂流靠了岸,少年瘫在沙滩上,老虎一跃而过走向森林,它丝毫没象少年和观众们期盼的那样回过头来望一下少年再走,而是看起来那么绝情,但是那个背影对我来说却是那么地熟悉,因为如果老虎中有自闭症的话,那理查德.帕克必然就是谱系中的一员了.在生命的绝境里,少年和老虎成精神上的伴侣,这一方成了另一方生命的目的和动力,这只老虎不仅没把少年吃了,其实还从生理上和心灵上拯救了少年派,这还让我突然想起了田老师讲的一个小故事:当初他们去德国留学的时候,那个时代能有公费留学的机会,可谓是人中之杰了,回国自有很多飞黄腾达的,其中一个叫"杨前线",后来就是那个在"远华走私案"被枪毙了的原厦门海关的关长,而那时候的田老师正在北京一家幼儿园的小阁楼间里白手起家建起了中国第一家的自闭症机构.田老师不无感慨地说,如果当初我没有这个儿子引导我走上了这条完全不同的路,真还说不定我也会不会成为"杨前线"中的一个呢.
李安在拍完电影的一个采访里说,这个电影的完成也象征了他自己中年危机的告终,他也终于从自己的中年危机中走了出来,我看电影时边看边想,我自己是不是也从我的危机里走出来了呢?他的危机是中年危机,我的危机却是那场从十年前开始的开始看的那本书上的五条症状,我拿笔一条条地打着叉,我的天怎么全勾上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我这个从出生起就那么难伺候的孩子,却原来是属于一个叫"自闭症"的世界里,难怪这么难弄,从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就走进了一条漫长的黑黑的隧道里,走了十三年了,我是不是也该走出来了呢?我想我是走出来了吧.因为我已经接受了闻森作为一个自闭症个体的现在和将来.
我在星期五是那么想的,但是到了星期一晚上,他妈妈悄悄地告状来了,说这闻森洗完澡又待在床上自摸了,她从床单和枕巾上那些隐隐约约的斑迹中明白了,老婆责问我怎么平时充别人的老师那么积极,到了自家身上怎么就不闻不问不管呢?我本来是想把这样的事情瞒着她,私下和闻森说说,闻森也能听进去,说了总能克制着好长一段时间,但是就象是"藏龙卧虎"一样,这些生理性的冲动他还会控制不住,我拿这个没有办法,也不想用极端的方法去吓他,只能用一遍遍的警告来规劝他,希望他能通过自己行为对别人造成的负面反映来抑制自己的行为,这个道理我明白,但是在当时就突然觉得很沮丧,对老婆大发脾气,说你别来烦我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了.
看来要宣布自己也走出危机来了,还没那么容易.
看电影前,我是打算把电影的原著买来给闻森作下一本的课外读物的,但是看了电影里发觉这本书的主题应该是如何在绝境里理解和领悟了神的存在的意义的,我知道一个印度人谈起神的话题来,是会复杂得无边无际的,所以我又犹豫了,决定下次去书店里看了这本书再来决定适合不适合给闻森读.但这本书,其实是讲人对神的认识的,或许我们如果生活在一个富足安全的生命里,反而感觉不到神灵的存在和威力,到了人生绝境时,当人力不能胜天的时候,当少年派在与虎对峙,抬头仰望星空时,当我们自己生活中的大部分的愤怒和绝望基本上都是直接和间接地来源于孩子的自闭症的时候,我们同样地会抬头问天: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为什么就我得承受这个苦难?
后来我明白了神其实赋予了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有起特定的意义和目的,只是我一直不明白这个意义和目的对我来说是什么.这几天看特蕾莎嬷嬷的《爱的能量》,嬷嬷说:在委瑞内拉碰到一家穷人,那家有个瘸脚的孩子,而且瘸得很厉害,但是他妈妈整天乐哈哈的,她说他们把儿子取名为"爱的导师",因为上帝正是通过这个儿子教我们怎么去爱.
这段故事触动了我心灵深处,我想如果我要去找寻意义的话,那么就应该是嬷嬷讲的这个故事了,爱自己的孩子,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但是爱一个天生缺陷和不足的孩子,又会是如此艰难,爱,需要勇气,需要智慧,需要坚韧,需要忍耐的.
我们养育了这个儿子整整十三年了,或者说,我们正式进入了自闭症这个圈子整整十年来,本来是我们赋予了闻森的生命,但是十三年后,我慢慢地明白了,十三岁的少年闻森的生命,其实反过来赋予了我这个年近半百的父亲一个新生命.
爱是永无止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