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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一块五马分尸的橡皮"两星期...
"一块五马分尸的橡皮"
两星期前那个星期四下午,闻森回家后开始做作业,我却一下子在笔盒里发现了他的那块大橡皮被撕裂成了几块,这里面肯定有内容,我就问他怎么回事,闻森说他现在不想说这个,等一下再说,我想也对,他能不被干扰继续做功课,这本来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我当然同意了.
等作业做完了,我拍拍沙发让他过来坐下,我们好好谈谈把这个话题引出来.结果闻森很快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出来,他说是因为做错题了,他不得不擦掉重写,但是再好的橡皮也不可能擦个彻底干净,所以他就迁怒于这块橡皮身上,一怒之下把橡皮五马分尸.闻森继续诉说他是多么地恨自己出错,出了错他就恨自己,恨自己笨,恨自己不专心,也是因为恨自己老做错事,所以他说他不想跟其它的孩子们在一起,宁可自己独处,要么和大人在一起,要是和孩子们在一起的话,他就可能会犯很多的错,犯了错就要受惩罚,他有点慷慨激昂了,说谁也不想受惩罚,是不是?所以他就不想和其它孩子们在一起.
我听出来了,这里面有很多的融合教育带来的情绪在里面,其对闻森的压力可想而知,无论是因为学业上的落后给他带来的羞辱和急躁,还是因为被融合进了普通班里,突然地面对了那些无论是语言还是行为他都跟不上的同龄人而带来的差距,所以他就有了上面那段要求自己独处的"宣言".这里面有这个融合教育给他带来的新问题,也有他自己生来俱有一脉相承的性格思维特点,这么多的情绪一泻而出,让我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但也让我很快地就抓住了切入的方向,那就是我感到的"摸不着头脑",也正是闻森自己头脑里的状态,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是到底是为什么而愤怒.
所以我们就先来搞清楚两个事情:在他讲了这么多以后,那些是确实发生过的事实?那些是没有发生过的而是他自己的想象?如果这么一来,我们就发现其实作为事实来讲,只有那么一点点:他做错了题,拿橡皮擦了重做.擦了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到了不留一丝痕迹,所以他就恼了.那么其它的都是他的想象了,想象带动了情绪,这事儿就嗖嗖地往下溜.而正是那些他自己的负面想象,其实是他最大的敌人之一.就象是强迫症或是焦虑症书里讲得那样,是那些孩子们往往错误地判断了外界对他们的威胁或挑战,过分地高估了危险性,用自己想象中的悲惨结局来代替了面对现实的理性思考,自己把自己给吓着了,自己把自己给悲哀了,就象是一个有强迫症的孩子不停地洗手,她其实内心害怕的是万一她手上碰到了有毒的细菌会被吞到肚里去,但是她不会去想那可能是一个事实,但会不会真是一个现实,如果是现实的话,可能性多大;即使手上真的有细菌,是不是一定就是有毒的?即使真的是有毒的细菌,吞进肚里是不是真的会造成伤害?其实闻森这个例子就是这么的一个情况:本来是做错了一题这么一个小事,别人大不了擦了重做,他也知道该擦了重做,但是他的脑子里的负面思维停不下来,他自己消极的想象把他拖到了一个悲伤的结果.
一个没有经过治疗或是引导的强迫症或是焦虑症的孩子,是不大可能会这么去理智而理性地想问题的,而我觉得,这样的理性的思考才是治愈这类心理疾病的根本方法,即使是象闻森那样的不一定在临床上够得上强迫症或焦虑症的标准,但是却在很多程度上相似和相近的孩子,我想这也是正确的方法,或许也是我自己能做到的唯一的办法.但是该怎么去做,我也不知道,我也不可能等我搞懂了再和闻森来说,这问题就摆在眼前,过了这个机会我再说,不要说他能不能明白,连他能不能记得起这件事都是个问题了.
我急忙转着脑子,决定我们就说两点:一是,为什么他会愤怒?当然是因为他怕出错.第二点,是我们愤怒的时候该怎么办?我们是不是把愤怒出在了该出的地方,用中文讲叫"迁怒",用英文我还不知道怎么来说,不知道有没有相应的词.
第一点是问题的核心,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去引导闻森,老生常谈一样地说:"每个人都会犯错的,犯了错不要紧,改正了就好",讲这些或许对其它人有用,但是不会对闻森有多大的效果,闻森如此地害怕自己的出错,是有很多的原因的,讲起来可能会一大堆,总而言之,所有的孩子,不管他们是谱系内的还是谱系外的,都会怕自己出错,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对闻森尤甚,用过去闻莺和闻森的一段对话为例:有一次闻森为了一件小事发脾气,闻莺就劝闻森说,"这又不是大不了的事",闻森反过来咆哮:"这对我来说就是大事!",别人眼里的小事一状不必动气的,而对闻森是不可忍受的极限,这就是我们和他之间的差别,所以我不想多用常规的办法去引导他.所以我就换个方式,问他世界上有那些人是永远也不会再发错误的,闻森想了半天不得要领,我揭底说只有死人才不会再犯错误了.闻森哈哈大笑,我用手势做割喉状,说如果你想要以后不再犯错,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我们两人再笑,或许这样的效果更好些,也比常规说教印象深些.
有一次和我老婆交流了一下,我说其实我们因为闻森的缘故,我们从头学到了很多的东西,这些东西也在改变我们自己对一些人生观的看法.我们自己被教育被灌输的很多理念和习惯,那是在中国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产物,换成了今天的教育对象是二十一世纪前后出生的小美国佬,所以我们自己的教育经验会有很多不再适用了,我们不能去改变这个时代的,也不能去改变这个时代的产物的,我们能改变的最多的只能是我们自己.就象是我们自己从小到大,考试没考好,甚至没考及格,都是一个从老师到家长到自己都一致觉得是天大的事情,而现在的中国可能更是重分数到了疯狂的程度,就连这个论坛里的少数几个能上小学的孩子们的家长,都在为孩子考试只考了九十八分而伤神,这个民族真到了疯狂的程度了.
而我们自己呢?从上次闻森考数学考了四十六分,我们知道了对他的冲击,我们对他说,无论你考得好还是不好,我们对你的爱不会变,考砸了不是就说你笨,不是说你犯了怎么严重的错,而只是一个你重新学习的机会而已.我想这就是一个例子,闻森逼得我们重新审视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检讨我们从小受到的世界观,因为老的一套说词放在这个特殊的对象前,再也用不上了.所以我们需要去重新学习重新思考,而且不光是对闻森,对闻莺也一样,如何去重新认识考试,如何对待分数,如何正确对待错误,如何求同存异,等等,都是我们的任务.
那么第二点:我们犯了错误怎么办?这是个大问题了,我们不是一时半会地能搞清楚的,但是今天可以抓一个侧面:迁怒.因为我们已经讨论了他之所以愤怒的原因,是他自己作业做错了,那么这橡皮就是个替罪羊了,我需要他明白这一点,因为事实上人们往往把愤怒之火不是撒在根源上,而是倾泻到了替罪羊身上,结果这把火把邻居家也烧着了,越来越不可收拾,完全不是其初衷了.如果人们恪守着就事论事,论事不论人,把矛头只对着事情本身,不迁怒,不野火烧营,不指桑骂槐,那么很可能我们会更快更有效地早早解决让我们愤怒的那个始作佣者了。
我对闻森说,如果你假想一下这橡皮也有生命也能说话的话,它能说些什么呢?它肯定会大声抱怨,说你冤枉了它,明明不是它的错,是你自己作错了题,偏偏怪罪到我头上来,把我五马分尸。闻森听了哈哈大笑,我们继续着这个话题,讲着当人们愤怒的时候,会发泄,会迁怒,往往做出些愚蠢的事情出来。比如,有人盛怒之下,可能会抄起电视机摔个粉碎,但他很快地就会后悔莫及了,因为他没电视看了,他本来只是想泄愤,不会故意地摔电视机的,结果别人就会更怪罪他了,因为他把事情越搞越糟。
讲讲这些内容还是针对闻森的一些愤怒控制的问题的,尽管这几年好了很多,前些日子里,他在看那本《如果我愤怒了,该怎么办?》的那本心理书,忍不住地来问我说他还需要看这本书吗?因为他现在那种如雷霆之火不可控制的愤怒,已经很少了,但是我还是鼓励他有空的时候继续读,因为一个人一生中不可能不会只愤怒几次的。
这么讲讲,已经把他的思想理顺了不少,但是真的达到了多少的深层,我还有点保留看法,但至少我们谈了不少了。我就把这个话题放下了。结果果然到了晚上,闻森自己跑过来再挑起了这个话题,他说他想清楚了为什么他会那么愤怒的,那是因为他题做错了,老师让他订正,就没让他课间休息,所以他感到很生气。闻森继续说,其实在小学时,他也会被这样地在中午休息时间里留下来把作业做完或订正,他没那么生气过,但是到了现在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一腔怒气就出在了橡皮身上。
我听了他这么说,很是高兴,因为这才更象是一个可信的实际的理由。从一开始怪罪橡皮,到怪自己作错,到现在他搞明白了愤怒是因为被剥夺了课间休息,这一步步地把愤怒之源搞清楚了,这就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就了。至于说为什么上小学时被叫去改正作业他就没事,到了初中就要发脾气,只能说一是他人大了,二是他压力大了,所以脾气也大,所以我对闻森说,现在我们指导了这愤怒的根源就好办了,就这个原因来说,我是同情你的,现在你上初中的压力这么大,这课间休息尤其重要,这样吧,如果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你就和老师商量说,让你带回家里来做,让爸爸帮你改正,而让你尽量有多的机会在学校里放松休息,你可以自己和老师说吗?闻森支唔着不肯回答,我就进言说,那好,我让你妈妈明天打电话给老师,让他们以后能不能让你多休息,要是有作业还需要改正的话,就容许你带回家来做。闻森顿时开颜。
结果呢,第二天他妈妈打了电话去学校,头儿却说他们从来没把闻森课间留下来补作功课过,后来那一天我为了闻森掉了的DSI去了学校后,他的两个老师很认真地和我解释她们没有把闻森留下来过,我急忙也解释我们理解,这多半是闻森的故事有偏差。那天他妈妈回家后,想再向闻森问个清楚,到底老师留了他课没有,被我急忙制止住了,我说你能问个什么结果出来呢?他能再讲得多清楚呢?他本来就讲不清楚来龙去脉,能讲到这个程度很不错了,你盯住他搞清楚,他一理解错了就会想我们是不是在怀疑他说谎呢,这事儿就这么算了,重要的还不是把原委搞清楚,重要的是他能得出这么一个行为背后的理由出来,还有就是让他明白我们的态度,就是只要他有合理的理由,我们作家长的一定会最大程度地去帮他,有了这些就足够了。
那天晚上,临上班前去了闻森房里告别,突然发现了那块被五马分尸的橡皮被重新摆拢了放在闻森的床头,我心领神会地问,你是不是有点歉意啊,闻森说,有点吧。我们俩相视一笑,就把这事儿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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