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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意气
易中天
书生意气这词,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实际上意气这玩艺,原本就不大说得清。意气风发是好的,意气用事就不好。正如书卷气很好,书生气就不怎么好。事物总有两重性,意气也一样。
问题是,怎么一说到意气,便会想到书生呢?
大约也因为只有书生才会意气用事吧!
政治家是不能意气用事的。生意人也不行。政治家如果意气用事,其结果不是天下大乱,便是自取灭亡。生意人意气用事,则非赔个精光不可。至于在官员身边听喝,在老板手下打工,便更是闹不得意气。在田里种地,在厂里做事,多半也闹不得。算来算去,可以闹点意气的,也就是书生。因为书生一不种田,二不做工,三不经商,四不从政。即便谋生,也无非教书写书,终归是和书本打交道,没其他人那么多实际的考虑。所以,从来就没有“商人意气”、“政客意气”,或其他什么什么意气,只有“书生意气”。
书生也就是读书人。不过,也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叫书生。叫做书生的,似乎只有那些年纪轻轻少不更事的青年学生。老一点的,就得叫学者或是导师了。其实学者也好,导师也好,仍是读书人。其所以云者,无非不但“知书”,而且“达理”。达什么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如此而已。可见是不是书生,不光看读不读书,也不光看年纪大小,还得看通不通世故。如果年纪一大把,仍然一点世故都不懂,那就还是书生一介。相反,如果少年老成精明练达,那就不大像是“书生”,而且也多半没什么“意气”。
可见,所谓“书生意气”,就是只懂“书”,不懂“事”的意思。只懂书,不懂事,是很容易犯傻的。因为这样的人常常“认死理”。一个人,一旦只认“死理”书上讲的道理,往往就不大认得“活理”人情世故了。所以,一个读书人,如果在某件事上犯了傻,人们就会说他“毕竟是书生”。
然而,一个读书人,又是不能没有一点“书生意气”的。读书人怎么就不能没有“书生意气”呢?因为读书的目的原本就是养气。养什么气?意气。什么是意气?意气就是真性情。“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杜甫)。性情相近,也叫意气相投。性情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吗?为什么还要靠读书去养?因为真性情是很容易丧失的。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之类且不去说他,至少诸多的现实问题你总不能不考虑。生活是很实际的。在现实中求生存的人也不能不实际一点,何况趋利避害原是人的本能?谋生的艰难,名利的计较,时时都在消磨着我们的真性情,或以其利,或以其害,或以其“挡不住的诱惑”,或以其“顶不住的威胁”。名缰利锁,霜剑风刀,不堪重负的人一路踟蹰前行,坎坷曲折,身心交瘁,其真性情又能所剩几何?所以,别看“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一旦走进社会,往往就会换了一个人。能够保有这份“书生意气”的,其实并不太多。
看来,真性情实在很难保存在现实生活中。由是之故,它便只能保存在书本中。实际上,人类之所以要有书,尤其是要有那么多哲学书和文学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自己的精神有所寄托,灵魂有所安顿,真性情能有一个地方存放,或者能有一个时候重温。因为哪怕你为生活计,不能不把真性情遮掩起来,但,夜深人静时,你总还可以读书。
于是,书,便成了真性情的寄寓之地,而意气也得靠读书来滋养。大约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吧,书便每每和剑联系在一起。“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高适);“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温庭筠)。书生和剑客一样,都不能没有意气。剑客重然诺,轻生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侠肝义胆全凭一股气支持着。书生也一样。真正的书生,上马杀贼,下马草檄,慷慨陈词,仗义执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这才叫“书生意气”,这才叫“书生本色”。
所以,一个人,如果没了真性情,就不配叫做读书人了。
同样,一本书,如果不是用真性情写的,就不是好书,甚至不能叫书,不配叫书,顶多只能叫做“伪书”。
不是说读书人就高人一等,更不是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是的。我要说的只是,世上不能只有读书人,也不能没有读书人。正如一个读书人,不能动不动就意气用事,但也不能一点书生意气都没有。人类是有分工的。分工不同,角色也不同。政治家有政治家的任务,生意人有生意人的作为,知识分子也该有知识分子的本色。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知与良心。他的历史使命,就是站在民间的立场上,以超功利的态度对社会人生进行独立的思考,并且该说话时就说话,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要做到这一点,又岂能没有书生意气?
因此,不要嘲笑书生意气。相反,对那些不为利害所动,不为世故所淫,也不为世俗的议论所左右,依然故我地保持着书生意气的人,我们还应该发自内心地敬重,哪怕他学问并不多,说得并不对。我坚信,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能对书生意气持有一份敬重,那就一定是一个健康的社会,强大的国家,昌盛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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