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re:http://article.yeeya...
http://article.yeeyan.org/view/231604/247449
恐龙蛋
作者: Adam Gopnik
译者:蓝天的微笑 Nicole.zhang 谁养鱼 花落花际 helensheh
整理:pandychen 猪的米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牛津有位出了名无聊的老师——约翰·罗纳德·鲁埃尔·托尔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以人们所能想象的最乏味的方式教授最最乏味的课程——《盎格鲁·撒克逊语言学与文学》。学生金斯利·艾米斯用“语无伦次、声若蚊蝇”来形容他的这位老师:上课时托尔金会在黑板上写下一行行字,嘴里嗡嗡嗡地念叨着,而他的身体则把板书遮得严严实实,而后又头也不回,心不在焉地擦掉黑板上的字迹。托尔金的另一名学生则对老头教的《贝奥武夫》这门课抱怨道:“我勉强可以忍受书中肮脏低俗的语言。但让我郁闷的是还要去膜拜那些血淋淋的东西。”
然而现代文艺女神却与我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这位稀里糊涂的英国教授夜夜忙活着一部堪称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冒险小说,由此开创了出版界最成功的商业模式之一,奠定了现代奇幻产业的根基。从七十年代中期泰瑞·布鲁克斯(Terry Brooks)的《沙娜拉之剑》开始——此书几乎完全是部复述作品,换汤不换药——“剑与魔法”类的奇幻小说都建立在托尔金的想象力之上。一个由矮人、精灵和巨人组成的朦胧的中土世界;一个奴役善良生灵的邪恶魔王;还有那几乎总是出现的,如果主角没有先一步找到并摧毁它的话就会让魔王得逞的神秘诡异的物品——这就是托尔金模式。虽然每一个元素一定有一个早期的范本和来源,但是在托尔金的巧妙处理下,它们成功登上畅销书榜单。在当代文坛所有意料之外的事物中,这些可以算是最离奇的了:即使书中描述的地点根本不存在,战争从未发生过,一切都建立在马克·吐温(Mark Twain)《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中所不齿的中世纪背景之上,但孩子们就是喜欢这种十分冗长、错综复杂、相当古怪的书,。
为什么托尔金能让这些老掉牙的东西大放光彩呢?另外一位英国教授克里斯多夫·瑞克斯将托尔金称作“我们的莪相”,以此否定托尔金。莪相是三世纪的一位爱尔兰吟游诗人,人们认为其著有《芬格尔》等其他在十八世纪广受欢迎的盖尔语史诗。其实这些作品是詹姆士·麦克弗森翻译而成。约翰逊博士知道这是一种欺骗,当被问及是否有可能是现代人写就了这样的诗集时这样回答:“男的、女的、大人、还有小孩,谁都可以”。瑞克斯把托尔金和莪相相提并论,意在批评托尔金——他掀起的中世纪旋风有矫揉粉饰、追求时兴之嫌。
但是批评反而证实了托尔金真正的才华。当你真的去品读莪相诗集时,会发现其完全是迎合新古典主义的口味,厚重的荷马诗风,深远而又高贵,到处的晦海阴山,游吟诗的写作手法贯穿其中。相反,《魔戒》的开头则是轻快的图景,当地生活、生日派对、焰火以及家长里短。托尔金早期的两部作品《精灵宝钻》与《胡林的子女》在其去世后才得以出版,这两部不会出现霍比特人,也没有幽默成分,也没有叼烟斗的巫师;它们读起来像莪相史诗一样枯燥乏味,如同味道蹩脚的汤。即使如约翰逊所想——孩子也能写出莪相史诗,但孩子永远不会去读,这种作品毫无前景可言。
这无疑是托尔金带给奇幻文学的最鲜明元素。他的作品的确构思缜密、独具一格:每个物种都有各自的起源史、文字以及语法,没有半点儿凭空捏造的痕迹。然而更令人侧目的是他竟将《老爱达经》和《柳林风声》糅合在一起——一个是伟大的冰岛浪漫史诗,另一个则是英国短篇温馨儿童读物。若是将摩尔和拉提扯进《尼伯龙根之歌》里,他俩着实可以过把《魔戒》瘾。(J.K.罗琳直接套用了这种模式,将老掉牙的英国校园故事融入托尔金的剑与魔法的世界。)(译注:摩尔、拉提为《柳林风声》中的角色,《尼伯龙根之歌》为著名的中世纪中高地德语叙事诗。)
现代主义的模糊性或者是矛盾的现实主义情绪对于托尔金来说是陌生的——善人极善,恶人极恶,尽管偶尔会有一个角色会在善恶间徘徊,比如《魔戒》中的咕噜。但是,他的摇摆不定并非源于良知,而是出于自私。角色尽管会偶有背叛或遭受诱惑,但是他们从不会内心动摇。尽管现实生活中最忠诚的将军也可能会说,但甘道夫和阿拉贡绝不会说:“不知道应该站在哪方,不知道哪方值得我选择”,魔多将军也不会向许多德国官员那样,在职责跟道德冲突时,停下来进行自我反省,托尔金的奇幻作品中没有像赫克托耳这样值得钦佩的坏人,也没没有像阿伽门农这样应受谴责的好人。(我们都知道漫画书中的道德法则,其表现手法更为巧妙一些,《X战警》系列十分引人入胜,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在故事中,要是某个角色是变种人的话,他或她显然就会站在万磁王一边。)
托尔金与其效仿者的作品并不空洞,因为他们采用史诗文学手法中一种超越心理描写的手法:不仅仅简单的对心理进行描写,而且描绘出整体的历史感与历史背景下的迷失感。已逝的或逐渐黯淡的荣耀不断重现,比如:努曼诺尔帝国已经衰败,精灵们正离开中土大陆。这种重现唤起读者的情感共鸣,就和现实小说中复杂的思想描写起同样的作用。在了解西方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前,我们就知道西方世界已经沦陷了,由此产生的情感使得我们对那些失去这片土地的人深感同情。(托尔金的小说同样“性欲”这种日常生活极为正常的东西存在。邪恶的葛力马·巧言在罗翰国朝廷里勾引伊欧玟,但这被看作是极为可怕的行为。)
要了解另一种风格,你只需联想一下同时期的相似篇幅,同样也是由古怪的英国人写出来的奇幻著作。比如特伦斯·韩伯瑞·怀特的《永恒的国王》,这个故事共有四本书,故事重述了亚瑟王和他的王朝。怀特同样对这个历史故事进行了现代化和美化,更多的还有道德化,并使其在情感上模棱两可:什么是正确的?由谁决定?职责是否高于激情?怀特极为关注这种含糊不清的情感描写:充满幻想但无能为力的国王;美好但面对悲惨命运的不贞爱侣;完备的法律之下做出错误判决——是亚瑟而非莫德雷德对格韦纳维亚处以了死刑。怀特对文学的追求是在熟知的现实世界里研究史诗中理想主义的命运,托尔金则是在理想主义的史诗中创造现实世界的某种幻觉。尽管《永恒之王》一书激发了音乐剧《卡米洛特》(英国传说中亚瑟王的宫殿所在之地)的创作,但新版的亚瑟式传奇很可能被蒙上了托尔金式色彩,关注军队间而非情感上的冲突。
若是真如瑞克斯所言,托尔金在某种意义上讲可谓是我们的莪相,那么或许我们也可以说:克里斯托弗·鲍里尼是我们的查特顿。查特顿是浪漫主义早期的“了不起的少年”,他受莪相启发,捏造了自己的伪中世纪诗篇,并声称这些诗篇出自一位名叫罗利的诗人之手,是他父亲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查特顿与鲍里尼的不同之处则是:前者因写诗丧命,后者以写诗为生。当《龙骑士》系列第一部在2001年悄然问世时,鲍里尼年仅18岁。《龙骑士》第一部讲述的是龙骑士伊拉贡的传说。这本书和之后的续本很快被一个主流出版商看重,如今风靡一时。其最后一部续本在几周前刚刚问世,且首次印刷数就已超过200万册。
说年轻鲍里尼的作品实为与托尔金合著,并无冒犯之意,就如同说查尔顿—罗利有个合著者名叫麦克菲斯—莪相一样,从这个角度上讲,几乎所有19世纪写的中世纪题材类历史小说,其中包括一些上乘之作,都是其作者与瓦尔特·司各特爵士合著所作。伟大作家的作品会成为其他人争相模仿的主流作品。《龙骑士》系列的整个神话渊源与故事情节几乎完全是从《指环王》继承过来的,这让人多少有些吃惊。鲍里尼笔下的精灵们:身材修长,举止优雅,栖息于树,充满诗意,但同时他们又很危险,这同托尔金故事中的精灵如出一辙。鲍里尼笔下的矮人:个头短小,留着胡子,勇敢无惧,又有点滑稽,这同托尔金故事中的矮人毫无二致。鲍里尼笔下的黑魔王——“帝国的残酷统治者”加尔巴托瑞克斯,是翻版的索伦(他又有《星球大战》中的银河帝王的些许影子。)鲍里尼的人类主角伊拉贡(Eragon)与托尔金的人类主角阿拉贡(Aragorn),名字也仅仅一字之差。鲍里尼采用了托尔金以名字读音为人物做区分的方式:元音的名字代表好人,尤其是E和A这两个元音;而以塞音开头的名字则是可疑人物,尤其时以K开头的名字。鲍里尼用X和Z字母标记邪恶的名字,他虽然没有采用托尔金的邪恶记号音素S,但他们都有一套用名字发音代表邪恶的方式。
对于如何安排他的小说系列,鲍里尼有一个清晰明确的想法:一个平凡的男孩(描写得有点像卢克·天行者;《星球大战》和《指环王》的想象世界相互渗透。)发现一块石头,结果是一枚恐龙蛋,从中孵出一只恐龙名叫萨菲拉。萨菲拉对男孩很友善,并引导着他成为了一名龙骑士,维护着龙界、精灵界以及后来的人类界之间的和平。一方面,这是典型的托尔金式的构想,将儿童读物的奇思妙想演变为一部史诗巨著——热爱和平的索菲亚的背后是肯尼斯·格雷厄姆的《骑士降龙记》——但这也是书中最引人入胜的一部分,因为男主角和善谏的龙不时就精灵王国和矮人王国的政治问题展开激烈的思想碰撞的讨论,如同想象中的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和大卫·艾索洛的对话:“索菲亚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我同意和纳苏阿达一道参加这次盛典;我觉得我们必须去,至于发誓效忠,你看看能不能避免默许。或许不久的将来,我们的处境就会改变……阿丽娅会有办法的。”
这些书如此依赖大师作品,这并不奇怪,对于成人读者来说,奇怪的是书写得冗长无趣。第二部《长老(Eldest)》也许改为《困了(Dullest)》会更合适;即使对于那些对所有魔幻小说都感兴趣的人都会觉得它非常无聊。鲍里尼的主要叙事方式是列举法:石头、剑、魔咒,同时他竭力维持着游吟诗人的姿态。
女王停下来,点了点头,张开双臂说:“布拉登。”这只乌鸦便扇着翅膀,从栖息的地方飞到女王的左肩上。所有人都向她鞠着躬。女王(名叫Islandzadí)向大厅尽头走去,最后她推开了门,外面是成百上千个精灵。她用伊拉贡听不懂的古语,简明地宣告了一段话,精灵们都欢呼雀跃、蹦来蹦去。
伊拉贡如同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中西部小孩一样彬彬有礼。当被引见给猫人时,他凝神听着她解释她自己的许多名字。
“然而……精灵们叫我守望者,或者利爪,或者梦舞者,你就叫我穆德好了。”她甩了甩白色的硬鬓刘海,“年轻人,你最好赶上女王,她对那些蠢货和磨蹭鬼是不会手软的。”
“很高兴见到你,穆德。”伊拉贡说道。
在最近的一卷作品《遗产》中,伊拉贡表言语中透着类似高中生的可爱气息。
当他们如往常那样推测加尔巴托瑞克斯可能给他们布下了什么样的魔法陷阱,并商量如何才能尽可能避开它们时,伊拉贡想到了萨菲拉关于葛雷德(Glaedr音译)的疑问,于是他叫道:“艾雅(Arya)?”
“嗯?”她慢悠悠地答道,声音起伏间透着轻快。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想做什么呢?”当然,前提是如果我们还活着的话。
“你想做什么呢?”
托尔金或许永远不会告诉你到底什么是“魔法陷阱”,但要是不写这些,他也就不会感悟到这番少年之烦恼——“你想做什么呢?”
要想赢得读者的青睐,书就得有一个卖点。绝大多数书一点都不“文艺”:如《暮光之城》系列的作者斯蒂芬妮·梅尔就不太注重文章结构,但却赋予了笔下人物丰富的情感。你永远不会怀疑其作品的可信度,而这就意味着一部作品已经成功了一半。所以,说鲍里尼是一位缺乏技巧,抄袭他人风格的魔幻写作者多少是不中肯的。那么是什么吸引了孩子们呢?
首先,孩子们喜欢把这些作品当作传奇而不仅仅是故事。很奇怪,作品中的叙事部分并不怎么吸引他们。孩子们谈论电影时,通常提到拉风的场景(比如有一家伙——蓝皮肤的魔法师?——他要驯服一只飞龙,但飞龙都在悬崖峭壁上。于是他说:“我怎么知道哪只是我的?”此时会有一名同样蓝皮肤的女孩喊道:“他会杀了你的!”),《帝国·上(Brisingr)》的读者们不会联想到拉风的事情,而是联想到一些很酷的元素。你一定听说过《长老(Eldest)》、《火骑士》和《魔幻火刀》;由此可见,吸引读者的并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这些象征元素以及这些元素缓缓展开时扣人心弦的感觉。神话故事用纯粹的咒语诠释比用优美的文采更有魅力。如果你和一位《伊拉贡》的读者交流过的话,就会明白为什么开头七页长介绍性的概要是必要的,因为概要本身也是个故事。
事实上,大多数现实中的神话、史诗、宗教类书籍都是枯燥乏味的。没有什么比《老爱达经》(the Elder Edda)更让那些受现代主义小说熏陶的读者厌恶。然而这类作品施加在读者身上的魔咒并未因那些乏味的东西而削弱。咒语那光怪陆离的名称以其强有力的文学风格始终吸引着人们。《龙骑士》系列的魅力并不在于那些其讲得天花乱坠的故事,而在于让你完全进入了的另一个世界。你在听一个12岁的小孩描述书中的故事时,就会对此深有体会。让孩子们感到满足的地方在于,能像掌握80级电子游戏一样精通故事中的符号和神话,而非单纯的了解故事的来龙去脉。
奇幻故事还能给我们一种感觉,即这些书远非脱离现实,而是熟悉经历的加强版。一些受欢迎的小说事实上可坦率地说是不切实际的;没有人会有詹姆斯·邦德那样的生活。我们在读这些小说时只当它是小说。但是我们从迷失的国王,无依无靠的孤儿身上找到了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觉得自己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所以我们才会读这些故事。你不会把自己想象成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但你一定会将自己想象成卢克·天行者。
另一部小说——梅耶的《暮光之城》——受到了青少年的热烈欢迎,其巨大的成功或许也能用来解释其以男孩为主线的故事内容。令人惊讶之处在于,这个有关吸血鬼和狼人的故事其实并没多少空想的成分。这是现实中的“贝拉”们(贝拉为书中女主角名字)切实经历的事情。她们也会在出身不寻常又冷酷多情的富家子弟,与出身普通却迷人阳刚的帅气小伙之间纠结不定。这就像那首《我所谓的生活》里唱道的一样,只是多了獠牙和皮毛作伴。这些故事的精妙之处在于,它们能极为巧妙地将你熟悉的经历转变成奇幻的故事;比如说,吸血鬼库伦家族(男主角的家族)和《新不了情》里的人类家族极为相似;甚至,让人毛骨悚然的沃尔图里家族就像是你在欧洲时曾住过的意大利家族。《暮光之城》里冗长乏味的常态其实正是让读者激动的地方;这不是青春期少女梦想拥有的生活,而是她已经拥有的生活,只是用更高深的象征物重新编排了一次罢了。你的生活也能如此;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说,本质上你的生活正是如此。
《龙骑士》也是如此。对那些从小就开始读书的孩子们来说,他们其实已经经历着一系列的磨难——考试。小说并不是将主人公推入某个道德危机——如《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和《小妇人》——使其经历接二连三的磨难,而这些磨难只不过是要为下一波磨难做准备。但这就是他们生活的主旋律。伊拉贡并没有像其他小说中的主角那样,从一个男孩成长为男子汉;他只是学会了怎样成为一名龙骑士,与半敌半友的神秘帮手竞争,就和小孩们在学校里做的事一样。所以,儿童读奇幻小说并不是为了逃避现实,而是为了对现实生活的认知做些梳理,以期得到一点点提高。因为生活与小说本就极为相似,于是他们想象着生活还会像小说一样,甚至更为神秘。在准备好收取大学录取通知时,就算还没有真正长大成人,他们也已经成为“龙骑士”了。
人们也许会嘲笑——也的确有人嘲笑——那些说到底纯粹是虚假历史的人。但是奇幻迷们养成了从历史角度思考问题的习惯,就如同老一套的小说练笔一样意义深远——把生活当成是一系列的道德考验。长大成人不仅意味着要饱读诗书,也要能辨是非。我们通常按照传统学习知识:如何用餐刀,餐刀应放在哪;约翰·列侬是披头士乐队出色的一员;圣徒保罗顺利地传道,还有美国发生过南北战争。传统抽象化与自我选择地戏剧化认知历史是同等重要的。年龄的增长的同时,也是需要心智伴随着成熟起来。奇幻小说揭示出我们可以触碰历史,过去对我们来说亦有价值。幕后的故事往往是最重要的,这连那些让人乏味的老教授们都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他要一次次在黑板上鬼画那些陈词滥调,要是只是写给他自己看的就好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