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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继续转两篇关于陈寅恪的文章
一,大师的学养
陈寅恪三十几岁就被人称为“教授中的教授”,连朱自清、冯友兰、吴宓那样的名教授也一堂不漏地听他上课。陈寅恪每次上课,教室都座无虚席,满满当当的一半是学生,一半是慕名而来的老师。陈寅恪上课为何有着如此的奇观,他究竟有着什么不一样的魅力呢?
陈寅恪“四不讲”
陈寅恪给上课,从不拾别人牙慧。史学家李埏回忆,当年陈寅恪在西南联大讲授隋唐史,开讲前开宗明义:“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陈寅恪常人难以企及的大师风格,当然不仅体现在“四不讲”上。
陈寅恪的教学方法有其独特性,他对学生只指导研究,从不点名,从无小考;就是大考,也只是依照学校的规章举行,没有不及格的。他常说:问答式的笔试,不是观察学生学问的最好办法,因此每次他都要求学生写短篇论文代替大考。
唐代研究学者、著名历史学家罗香林回忆陈寅恪的教学方法时,描述说:“陈师讲学,注意自然启发,注重新的发现。他认为问答式的笔试,不是观察学问的最好办法。但做论文,他要求新资料和新见解,否则并无益处。他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各同学听讲及研究后,细细的想,到了学期结束,对教师每位提出一、二问题;自然,教师也是不能包懂的,但对学生能否提出适当的问题,也可以知道学生是否曾用过工夫。”
罗香林还回忆道:“陈师对学生的爱护,真是无微不至,不但在学术上的个别引导,使学生个个都走向专门研究,能渐渐有新的发现的境地,就是对学生的日常生活,乃至于毕业后的就业情形,也非常关心。”
陈寅恪是个很少让人失望的人,校外旁听生“慕名而来,满载而归”,无一失望。当时在燕京读书的周一良回忆道:“我从燕京到清华去旁听(实际是偷听,因为不需办任何手续)陈先生的课,感到与以往所听的中外历史课大不相同,犹如目前猛放异彩,佩服无已。那时一起去听课的,有在当时的中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工作的余逊、俞大纲(都已逝世)和劳榦(现任教于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三位先生。我们这几个青年都很喜欢京剧,下课之后,常常议论说:真过瘾!好像又听了一场杨小楼的拿手戏!”
这拿手戏看者容易,演者不易,陈寅恪场场能拿出这般精彩的拿手戏,与他的治学之勤和治学之严分不开。
陈寅恪风雨无阻勤治学
当时的“清华学院多英杰”,王国维住西院,梁启超住北院,赵元任住南院(抗战后改名照澜院),陈寅恪先后住过西院36号、南院2号,以及新林院(俗称新南院)53号,都是常川住校的名师,而学生也都是一时之选,要让学生和老师都佩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陈寅恪不仅在学识上让老师和学生都佩服,也在治学上的严谨让他人皆佩服。
陈寅恪在讲授历史研究的心得时,常说:“最重要的就是要根据史籍或其他资料以证明史实,认识史实,对该史实有新的理解,或新的看法,这就是史学与史识的表现。”他的学生后来回忆道:“陈师在讲历史研究时,常说:凡前人对历史发展所留传下来的记载或追述,我们如果要证明它为'有’,则比较容易,因为只要能够发现一二种别的记录,以作旁证,就可以证明它为'有’了;如果要证明它为'无’,则委实不易,千万要小心从事。因为如你只查了一二种有关的文籍而不见其'有’,那是还不能说定了,因为资料是很难齐全的,现有的文籍虽全查过了,安知尚有地下未发现或将发现的资料仍可证明其非'无’呢?”为此,傅斯年对陈寅恪评价说:“陈先生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
陈寅恪的长女流求的追忆中,我们还可以窥知一二他的治学之勤:“从我记事起,我家住在清华园南院,后移居新西院(按1935年后),距西校门不远。这时家中生活紧凑而有规律。父亲每天出门总是夹着个布包袱,包着书本。晚上照例伏案工作。父亲从不满足自己掌握的治学工具,每逢星期六上午,不分寒暑都进城到东交民巷找一位钢和泰的外籍教师,学习梵文。”
“全中国最博学之人”
陈寅恪治学面很广,宗教、历史、语言、人类学、校勘学等均有独到的研究和著述,曾先后留学于日本、德国、瑞士、法国、美国等,通晓梵文、突厥文、满文等多种东西方语言文字,可以说是通晓古今活文字及死文字十余种,能背诵《十三经》及“三通”,对佛门典籍及隋唐史尤有精深之研究。
陈寅恪初到清华授课时,给研究院的两届研究生约七十名,首开的课便是“佛经翻译文学”,后又担任“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梵文文法”等课程。这些课程的内容牵涉到许多边疆语言和外文,在当时算是自辟蹊径的创举,懂的人很少。一位研究生回忆当时的情景道:“陈先生演讲,同学显得程度很不够。他所会业已死了的文字,拉丁文不必讲,如梵文、巴利文、满文、蒙文、藏文、突厥文、西夏文及波斯文非常之多,至于英法德俄日希腊诸国文更不用说,甚至于连匈牙利的马札儿文也懂。上课时,我们常常听不懂,他一写,哦!才知道那是德文、那是俄文、那是梵文,但要问其音,叩其义方始完全了解。”
对陈寅恪上课的情景,曾旁听他的课的许世瑛描述说:“他讲授佛经文学、禅宗文学的时候一定用一块黄布包了许多那堂课所要用的参考书,而讲其他课程,则用黑布包那些参考书,他很吃力的把那些书抱进教室,绝对不假手助教替他抱了进来。下课时,同学们想替他抱回教员休息室,他也不肯。”“他讲课都是讲他的心得和卓见,所以同一门功课可以听上好几次,因为内容并不全同。”
陈寅恪所教的课程虽生僻,但他侃侃而谈,或引用多种语言,佐任历史;或引诗举史,从《连宫洞》到《琵琶行》、《长恨歌》,皆信口道出,把史料、引文的出处,作者是谁,哪个版本,多少页,都给学生交代得一清二楚,伴随而来的阐发甚是精当,令人不由得称叹。
难怪陈寅恪初到清华时。吴宓有赋赠陈寅恪,言:“经年瀛海盼音尘,握手犹思异国春。独步羡君成绝学,低头愧我逐庸人。冲天逸鹤依云表,堕溷残英怨水滨。灿灿池荷开正好,名园合与寄吟身。”并认为陈寅恪是“全中国最博学之人”。
对陈寅恪,梁启超也很尊重,向人介绍时常说:“陈先生的学问胜过我。”在推荐陈寅恪先生为清华国学院导师时,当时的校长曹云祥曾问梁启超说:“他是哪一国博士?”梁启超答:“他不是学士,也不是博士。”曹云祥问:“他有没有著作?”梁启超答:“也没有著作。”曹云祥又说:“既不是博士,又没有著作,这就难了!”梁启超先生气了,道:“我梁某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廖廖数百字有价值。”接着提出了柏林大学、巴黎大学几位教授对陈寅恪先生的推誉,梁启超最终说服了曹云祥。可见梁启超对陈寅恪的重视和佩服。
摘自——不一样的陈寅恪 上课一半是学生 一半是老师
二,大师的风骨
南国的冬日(3)
此时的陈寅恪似是抱定终老岭南的决心,不仅不去国民党统治的台湾和英帝国主义控制的香港,连新中国的首都北京也不愿重返。个中的原委,陈寅恪自有不便向外人道处。曾毕业于清华大学的史学家、陈寅恪学生辈人物赵俪生,在兰州大学任教的晚年曾写过一部回忆录,对当年名噪一时的所谓"创造社"成员有所提及,在涉及成仿吾为人处事时,曾有这样一段回忆:
成仿吾是一个倔老头,当年"创造社"翻译法德诗歌散文时的才华,已经荡然无存了,只剩下当年骂"文学研究会"、骂茅盾为"群鬼"的那股横劲了。在正定华北大学有一天,讨论到进北平接管大专院校和文化部门时,让教师都要到文管会报到,有人提议像陈寅恪,眼睛看不清楚了,身体也很衰弱,由家属或朋友代替报道就行了。这时,成仿吾副校长用宏亮的湖南话发话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无产阶级领导的革命机关来报到,来办理登记,一定要亲自来,本人来,不得有别人代替,因为……"他特别提高了声音说:"这是个态度问题!"这高亢的湖南话,听起来特别刺耳,会场上鸦雀无声。我当时内心活动很多,这是把自己当作征服者,把知识分子当成被征服者,要他们"迎降",在文管会门口办一个受降仪式吧?于是,我发言了。我说十月革命后,俄国知识分子可比中国知识分子凶得多,嚣张得多,像巴甫洛夫,开口闭口骂布尔什维克是"匪帮",可列宁怎么样呢?他隔几天就拿着黑面包和黑鱼子酱来看望巴甫洛夫。他骂,列宁并不把他抓起来,也不同他吵,而是耐心地等他回心转意,替苏维埃共和国工作。我说,"这一切,值得我们大家学习",接着又提高嗓音说:"特别是值得成校长学习!"这一句话,可把马蜂窝给戳下了,会场上依旧是鸦雀无声。三天后,我接到了调离华北大学的通知。[6]
时在清华的陈寅恪当然不会知道发生在华北大学的这一幕,但直接或间接地从各色接收大员的神态、口气与做派中,一定感受到了这种萧杀、紧张的气氛和起自北方的寒意。因而,当清华园被接管之时,陈寅恪的一些故旧门生在已成为红人的吴晗等人撺掇下,曾寄信劝其重返清华,均未奏效。进入1953年,北方不断有信息捎来,谓"政府希望陈先生北返"【7】,等等,但陈寅恪仍像当年对待杭立武一样不为所动,他在致朋友的信中说道:"弟畏人畏寒,故不北行。"【8】有研究者说,一个"畏"字神形俱现地表达了陈氏的思想与感情。"畏寒"自是一种推托的理由,抗战前在清华研究院做导师时的陈寅恪尚生活得自由自在,岂有"畏寒"之理?而"畏人"则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因而他不为劝说者和所谓的"中间人"所动,继续留在中山大学(时岭南大学已并入中大)静观其变。不过,"这时陈寅恪独立的生命世界在岭南已重新构建完毕,生命意识在这重构的世界里再度勃发"【9】。这个时候,当中国科学院高层正为派谁去赴广州劝说陈寅恪北返颇为踌躇时,正在北京马克思列宁学院学习的汪篯得此消息,主动请缨,欲充当南下劝说的"使者"。这个请求让正感左右为难的郭沫若等辈大为惊喜,当即表示准与此行。于是,在马克思主义史学领域崭露头角、风头正健的"明星"汪篯,作为"特命全权大使",怀揣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与副院长李四光亲笔签发的两封沉甸甸的手谕,带着满腔热情和志在必得的信念,于1953年11月中旬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当汪篯于11月21日抵达广州后,仍像五年前在清华园一样,毫不见外地直接住进了陈寅恪家中。只是此时的中山大学已不是当年的清华园,陈寅恪和汪篯无论是思想还是对社会的看法上,都与五年前大不相同了。年轻气盛、不明就里的汪篯在陈宅住下后,没有意识到自己无论是从辈分、地位、学识等诸方面,都不具备与陈寅恪展开正式对话的资格,而在如此重大问题上冒冒失失地前来充当所谓的"使者",是何等地不自量力与糊涂。更为致命的是,据说,汪篯在与陈氏的交谈中,用刚刚在马列学院武装起来的革命者头脑,以"党员的口吻"、"教育开导的口吻","不知天高地厚"【10】地向陈寅恪进行严肃的政治味十足的谈话。此举令陈氏勃然大怒,竟脱口说出了"你不是我的学生"的激愤之语。遭此棒喝,汪篯才如醍醐灌顶蓦然意识到大事不好,当年的一家人现在很难再说一家话了,于惊愕惶恐中头脑稍微清醒,但师徒已经反目,挽回似无可能,汪氏只好灰头土脸地搬出陈宅到中大招待所暂住。
南国的冬日(4)
后来的几天,尽管汪篯又做过许多亡羊补牢式的努力,陈寅恪怒气未消,总不释然。当然,陈氏之激愤并不只是对汪篯本人,在很大程度上是针对郭沫若或更大的社会政治背景。在汪篯竭力挽救、斡旋下,12月1日上午,陈寅恪与汪篯做了一次正式长谈,算是对北京方面的答复。汪篯对这个"答复"做了详细记录。陈寅恪说:"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我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所以我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俗谛'在当时即指三民主义而言。必须脱掉'俗谛之桎梏',真理才能发挥,受'俗谛之桎梏',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又说:"我决不反对现在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有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将来我要带徒弟,也是如此。"接下来,陈寅恪向北京方面的郭沫若等人提出了两条要求:
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特别强调"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
第二条:"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当局,刘少奇是党的最高负责人。我认为最高当局也应和我有同样看法,应从我之说。否则,就谈不到学术研究。"
最后,陈寅恪把矛头转向郭沫若本人,对汪篯说:"你要把我的意见不多也不少地带到科学院。碑文你带去给郭沫若看。郭沫若在日本曾看到我的王国维诗。碑是否还在,我不知道。如果做得不好,可以打掉,请郭沫若做,也许更好。郭沫若是甲骨文专家,是'四堂'之一,也许更懂得王国维的学说。那么我就做韩愈,郭沫若就做段文昌,如果有人再做诗,他就做李商隐也很好。我的碑文已流传出去,不会湮没。"
从以上的谈话中,透出陈寅恪对郭沫若等搞的那一套"新史学"和范文澜等辈所谓"新史学大师"们极大不满,从内心爆发出了压抑已久的悲鸣与愤慨。这次长谈,标志着陈寅恪向北京方面关闭了最后一道大门,也"更意味着陈寅恪在63岁这一年已决意选择一条余生只能是更加孤独的生命之路"【11】。无奈的汪篯只好带着惶恐与深深的遗憾踏上归途,故都北京再也见不到陈寅恪那孤傲的身影,陈、汪师徒之间的这次分别竟成永诀。
摘自——陈寅恪与傅斯年,大师之后再无大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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