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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钱先生学术之管窥锥指
钱先生的学术之“博大精深”几乎是紧随着《围城》一书的畅销而广为人知的,正如《小聪明还是大智慧》一文中说的那样,一度形成了象抢购畅销书一样疯狂抢购《管锥编》与《谈艺录》的局面。这倒让我想起英国文学史上的一件事,据说英王读了道奇森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后,对作者大为心折,吩咐手下人以后凡是道奇森写的书都要呈上御览,于是不久之后,道奇森的另一部著作便摆到英王桌上,是一本600余页的有关数学与逻辑学方面的专著。人们的因为《围城》而抢购《管锥编》与《谈艺录》从动机与心理上讲恐怕与英王对道奇森的著作盲目的想当然完全吻合吧?因此我想人们针对《管锥编》与《谈艺录》的作法恐怕也应该与英王的不得不将道奇森的其他著作束之高阁相类似吧?至少我所认识的为数已不算少的收藏有钱先生的《管锥编》与《谈艺录》的人,就没有一个人读过全书。客观地讲,购而不读完全是情理之中的,钱先生的著作之枯燥,即便有强烈的目的性与方向感,如果在阅读方面没有良好的耐力,也是很难读下去的。因此,钱先生学术之“博大精深”理智地看是在绝大部分人没读过他的学术著作的情况下广为人知的。
其实钱先生学术著作的使人难以卒读恐怕比钱先生学术的“博大精深”更加广为人知吧?!只不过人们通常很轻易地就把自己读不下去进一步理解成钱先生的“博大精深”。这种想当然也无非是一种名人效应的外化,试想如果一个无名后学竟敢斗胆象钱先生那样写一些别人看不下去的书,恐怕空洞乏味、言之无物、不知所云等指责会一股脑吐到他头上,因为通常情况下我们都更难原谅无名之辈对我们理解力的压迫。但是理论上讲,使人难以卒读的确并不仅仅意味着“博大精深”,它也可能——甚至更可能是因为言之无物、文义空洞,使人读后如堕茫雾,不知所云。平心而论,历代都不乏博大精深的学术,但使人难以卒读的书与博大精深的书相比简直是凤毛麟角。年代久远的且不说,即令近代章太炎的《国故论衡》、王国维的《殷周制度论》,现代陈寅恪的赅博、岑仲勉的笃实、吕思勉的贯通、马一浮的秀彻,其书或有使人因学力有限看不太懂之处,但绝不至于使人难以卒读。因此使人难以卒读本身从事理上讲,从情理上讲都只说明使人难以卒读,如果不接触这使人难以卒读的文本,我们实在是无从断言它是由于博大精深还是由于言之无物而使人难以卒读的。因此我们当务之急还是回到钱先生的文本,但限于篇幅我们不能就文本做深入全面的探讨,在此我们只能管窥几例以为锥指。
钱先生行文之际思路相当活跃,以至于有时活跃到自己也难以把持的地步。例如《管锥编》第一册第272页《项羽本纪》“破釜沉舟”条中,钱先生先列举了军事史上有关“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若干事例之后,忽然话锋一转,提到了佛家的“到岸舍筏”,还提到了《大慧语录》中的“过河便拆桥,得路便塞路”,进而钱先生突然断言:“譬一而已:兵家以喻无退反之勇气,禅家以喻无执着之活法。”说禅家的“到岸舍筏”是譬喻固然不错,但说“破釜沉舟”之类的军事行为是一种譬喻,却是彻头彻尾的无稽之谈。军事行为,实“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恐怕任何一个哪怕是最平庸的军事统帅也没有闲情逸志在酝酿军事行动时做任何譬喻吧?!况且破釜沉舟历史地看是项羽的军事谋略,司马迁只是笔录其事而已,我们总不至于认为项羽的破釜沉舟只是司马迁的一个精致的譬喻吧?!因此,虽然同是“过河拆桥”,实实在在的谋略与生动形象的譬喻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钱先生在此将除了字面相近之外毫无共同之处的两件事硬牵到一起,难免会使人读到这里如堕茫雾,不知所云。或者我们不妨更坦率地说:“兵家以喻无退反之勇气”是一个错误判断,因此如果我们不是如堕茫雾,则势必为错误判断所累,故而“如堕茫雾,不知所云”至少在面对钱先生这一则文字时倒可以使我们免受谬见之累。
钱先生行文之际为了更全面地铺排资料,有时甚至到了不惜不加鉴别地将程度水平几近乎宵壤的内容放到一起的地步。例如《管锥编》第二册第448页《老子~四O章》“反者道之动”条中,钱先生着力阐发了老子辩证法的深刻内涵,并与佛教的以破执为指归的双重否定的句式两相参照,列举了诸如《中论》、《肇论》、《维摩诘经》、《圆觉经》等典籍当中的许多至少从字面上看颇为类似的句子,(其实其中也存在上文中所说的牵强之处,但限于篇幅我们就不赘述了)但是随后钱先生竟列举了白居易的诗句“本立空名缘破妄,若能无妄亦无空”以相佐证。须知白居易虽诗名颇著,但于佛法甚至谈不上粗通,是彻头彻尾的天桥把式——光说不练的野狐禅,关于这一点,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中已详加考释。钱先生在此却不加鉴别地仅仅根据字面外观相近而将作为门外人的白居易的言论与佛、道两家的精妙要论等量齐观地罗列一处,其在读者中有可能造成的不良影响(如形成对白居易之认识的假象等)恐怕仅次于前文提到的为谬见所累吧?!
钱先生学术著作中最鲜明的特色是经常在书中出现几种语言,钱先生在接受彦火的访问时就找助手的问题说过这样一番话:“很难找助手,因为这本书(指《管锥编》)牵涉到几种语言,助手不一定全部懂,所以还是要自己动手,单是查对引文就相当困难。”可见钱先生对书中出现几种语言在读者阅读上形成的难度是相当有自知之明的,也就是说,钱先生是特别自觉地用几种语言至少是客观上形成了对读者理解力的压迫的。既然钱先生自知他的著述甚至连一些特选助手都不能适应,那么他把在理解上如此令人绝望的著述公开出版面世究竟是作何感想呢?诚然,我们自己的外语水平不够是我们自己的责任,看不懂钱先生著作中的多种语言也只能怪我们自己才学疏陋,钱先生精通多种语言,我们不应以己之浅陋强求钱先生对我们理解力的俯就。但我们从陈寅恪先生的著作中——尽管陈先生精通的语言比钱先生只多不少——几乎从未因我们理解的语言有限而感受的理解力上的压迫,更何况,如果钱先生在小说创作中的脱“围”而出是出于对读者参差不齐的理解力的迁就,并且如果钱先生写作出版《管锥编》等并非为了孤芳自赏,自娱自乐,而是试图让我们理解,那么我们在此不惴冒昧斗胆请求钱先生垂怜并迁就我们对异国语言的微薄理解力也不算唐突吧?
再次提到钱先生的创作,我还想补充一点。与钱先生的小说创作不同,在小说创作中钱先生几乎做不到将自己的主观寄予书中人物的主观,最终特别直率地脱“围”而出,从而给人留下了特别有才华的印象,但是在学术著述中,钱先生却竭尽全力做到了将自己的主观隐藏在前人的言论中,并因此给人留下了特别有学问的印象。这一区别恐怕正是写作与著述的不同原则、不同依据——当然更主要的还是不同动力造成的吧?!所谓的将自己的主观隐藏在前人的言论中,具体表现为言必有出处,哪怕是一个最简单的判断,只要能在前人言论中找到出处,也绝不以自己的名义亲口说出来,无论是《管锥编》,还是《谈艺录》,甚至包括比较正式的(有别于札记形式的)《七缀集》,这样的例子随处即是,不胜枚举。现在有研究者将这一作法说成现代西方比较时髦的阐释学方法,但严格说来,它更近似于古已有之的笺注之学,只要字面语意相类,即将其实风马牛不相及的资料不遗余力地罗列一处,以至于无论是文本结构还是知识结构都表现得既博且杂,有章无识,例如陈熙晋的《骆临海集笺注》、冯集梧的《樊川诗集注》等均属此类,唯一不同的是,钱先生的笺注因为引证了几种语言而显得貌似比较文化,因此我们姑且可以名之为立足文化比较的新笺注之学。除坚持立足文本这一点外,它实在与现代西方意义上的阐释学没有太大关系。而这种新笺注之学的臃肿的文本结构与事倍功半的写作与解读过程,正是钱先生之著述使人难以卒读的根本原因。但恐怕也正是钱先生这种使人难以卒读的新笺注之学的臃肿的文本结构与事倍功半的写作与解读过程,使钱先生的学术给人留下了“博大精深”的印象。
可以我之陋见,钱先生学术之“博”从其著作之面貌上看固然已是当之无愧了,但至于“大精深”与否,却是见仁见智,难求共识的。“精深”有别于“博”是人所共知的,在此,我们有必要就学问的“大”的有别于“博”聊作辨析。学问的“大”有别于“博”之处在于“大”绝不仅仅是一个量的概念,并且“大”也绝非可以消极地通过量化积累自然实现,“大”是以情怀与境界为依托的对小我的坚决的超越,它不但是对终极关怀的由衷牵挂,也是对社会人生的深切关注,也正因此,“大”本身才首先成为大情怀、大境界,而后才生出大学问、大才华,否则,即令皓首穷经、日诵万言、妙笔喷花、文成七步,也终究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核舟雕虫,难登大雅。以此度之,学问堪称“博大”者虽不似我们通常想象得那样多,但也终不乏人。如乾隆年间的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外托训义之名,深寄义理之辨,于奉程、朱为纶音之世,发假理学以杀人之实,堪称“博大”;再如乾嘉时代的章学诚,《文史通义》谈言微中,寄意遥深,忧时感世,针砭时弊,堪称“博大”。相比之下,钱先生“博”则固然“博”矣,这“大”字恐怕是万万担当不起的吧?!至于“精深”,本来就是求“博”之人很难做到的,更何况钱先生嗜书成痴,率性而读,三教九流,随缘披览,因此知识结构相当庞杂,据杨绛先生讲,钱先生的知识点中甚至包括旧小说中每个好汉所用兵器的斤两,从中我们正可见钱先生兴趣之宽泛,涉猎之广博。更何况从钱先生著述我们也可见,或许是由于钱先生出言谨慎,或许是因为钱先生识见不逮,总之每每在可以深入挖掘的关键处钱先生总是以若干平铺开去——而非深入下去——的引文轻轻带过,就象在《围城》中每到关键时刻钱先生就以各种调侃比喻冲上前台一样,用前人言论适时地将自己掩藏起来,从而使读者每每有言有未尽的失落感。
因此,综观钱先生的学术,“大”固然谈不上,“精深”在文本上也没有任何具体表现,摆在我们面前的,到目前为止只是“博杂”而已。而所谓的广为人知的“博大精深”,恐怕也只是人们对钱先生之学术缺乏充分详实的了解与认识而引发的幻觉与梦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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