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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张雁 于 2015-4-16 12:41 编辑
一个美国妈妈收养的中国女儿得了自闭症,她想要再收养一个孩子,一个有残疾的孩子。为什么?
本文首发于“雕虫小小记”的新浪微博,由作者授权发表于我的微信公号 ,略有删节。
认识Heather是七年前的夏天。我们都随丈夫的工作在东京生活。有一天我去超市买菜,超市门口摆着救助流浪猫NGO(非政府组织)设立的志愿者服务站,鼓励附近的居民协助流浪猫绝育。在一群热心忙碌的日本人当中,我看到一位带着志愿者名卡的金发女性。我留意地把车窗拉下来,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Heather也注意到了我,望了望我的美国政府车牌号,对我招招手,送给我一个典型的美国式微笑。
下车后我们很自然地打了招呼,Heather以为我是日本人,当我告诉她我是中国人的时候她显露出一副中了彩票般的表情,开心得不得了。把我的邮箱地址和手机号码一齐要了过去,说改天一定一起吃饭……
改天就是第二天,一大早Heather就约了我去她家玩。一进门就看到两只大猫飞一样的跑上楼。Heather是个喵星人爱好家,家里随处可见喵星人的玩具。我问是美国带过来的还是在日本养的。Heather告诉我一只是从美国带的,患了癌症被遗弃的,她带人家做了手术,如今又活蹦乱跳了;另一只有一只眼睛失明了,是她在日本领养的遗弃猫。
说完了猫,Heather告诉我前一天当她知道我是中国人时为什么那么开心。Heather不能生育,三年前她和她先生申请了领养中国孤儿,估计不久就会到他们的排期了。Heather希望有机会认识中国人,教她一些汉语和常识习惯,因为他们需要去中国把孩子接回来。
三年!我说怎么需要等那么久?Heather告诉我,因为他们申请的是健康的婴儿,所以排期非常长,一般都要四年左右。我很俗气地问了价格,Heather说美国中介、中国官方收费加上孤儿院的各种费用加起来一共3、4万美元,其中包括必须支付给孤儿院的捐款5000-6000美元。但是这些费用都是可以返税的。我又问为什么选择中国,Heather说和俄罗斯、墨西哥等其他国家相比,中国的孤儿没有那么多母亲吸毒、酗酒等先天问题。
此后我和Heather这两个主妇经常有空就会聚一聚,吃吃饭,交流交流汉语和中国的事情。我从心底感谢Heather收养中国孤儿。认识了Heather之后我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个期盼,期盼着Heather和她先生接到中介来信说他们的孩子已经在中国等着他们的那一天。
那一天,终于来了
刚刚过完2009年圣诞节,Heather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电话里的她激动得哭了出来,告诉我美方中介把孩子的照片发给他们了,他们三个月之内就可以出发去广东东莞完成领养。电话里让我赶紧把邮箱打开,看看她们未来的女儿有多漂亮。我睡眼朦胧地打开了照片,照片里是个大眼睛,皮肤颜色有点深的,头发不多的中国宝宝照片。我对Heather说恭喜他们,孩子好漂亮。
Heather开始每天几乎神不守舍,在网上寻找各种途径想帮助她未来的女儿。让我帮忙写信给东莞的孤儿院多关照她的孩子;在网上联系自称是可以帮助外国领养家庭传递金钱、物资用品等给即将领养的孩子的中国公司和个人,按照对方要价付款,给孩子“特殊照顾”,转交奶粉、衣服和其他营养品。我旁敲侧击地提醒Heather有点不靠谱,但即将作妈妈的Heather哪里会听,给对方汇了200多美元,还邮寄了几张她和她先生的照片和孩子的衣服,之后激动了好几天。
两个月之后Heather和她先生踏上了东莞之旅。他们在中国期间我接到Heather打来的唯一一次电话来自广州的一家医院。Heather让我帮忙翻译给当地的儿科医生,说孩子的头上和身上有皮肤病,需要医生的帮助……我在逛街,帮他们翻译到手机没电,然后求助于当时所在的一家书店,用书店的电话帮助他们看完了医生。
这次电话之后我开始很不安,Heather是个很坚强的女性,但电话里的她听起来是那么紧张和无奈。
一周后终于见到了Heather和他们的女儿Ariel。Heather告诉我Ariel八个月大,我有点惊讶,Ariel在我看来也就是是三四个月大。大眼睛小嘴巴,淡古铜色的皮肤,很漂亮的小姑娘,可一直在哭,头上和身上涂满了药。我问孩子为什么病了,Heather说接到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他们等不及回来看美国医生,直接在办理移民手续的广州领事馆附近的医院看了儿科医生,医生给了药,涂了一周也没好。Heather好告诉我孩子的听力好像有问题,对周围的声音不太敏感。
我一听就着急了,我说你们不是等了四年领养健康的宝宝吗,孩子为什么没有健康证明。Heather告诉我孩子有健康诊断书,有体检表,什么都有,还都是英文的,上面的记载都是正常的。Heather说她不想那么多了,最重要的是赶紧带孩子看美国医生。
几天后Heather打电话来说他们必须回美国本土一次,去更大的医院做检查。距离东京最近的医院在夏威夷,他们已经买好了第二天就飞檀香山的机票去做各种检查和看医生。
从檀香山回来之后Heather的黑眼圈看上去好了很多,脸色也不那么煞白了。医生说孩子的听力没有问题,但是因为营养不良和长期的卫生问题,孩子的双耳生满了霉菌,医生在全麻的情况下做了处理,孩子的听力慢慢会好起来的。再次见到了Ariel,皮肤病也好多了,头上居然长出了头发,哭声也不那么嘶声力竭了。
Heather从檀香山回来之后就让我帮她写一封信给Ariel的孤儿院,告诉他们Ariel的近况,信中也提及了曾经给Ariel捎带的钱、奶粉和营养品的事情。我一一照着她的吩咐写好了,发给了孤儿院。Heather一只期盼孤儿院能给予她初为人母的一点点肯定,但孤儿院一方却杳无音信。我非常理解Heather,我也理解中国式沟通,我告诉Heather,孤儿院不是Ariel曾经的家,此时此刻才是Ariel的第一个家,暂别过去可能对Heather和Ariel未必是件坏事……
“是不是所有妈妈都想和女儿做朋友?”
2011年3月,日本关东地震、海啸、核泄漏。
在东京的美国人人心惶惶。
那天,日本政府发布了东京的水源有污染,我决定带着孩子们撤离。我和Heather说一起走,Heather告诉我她已经拜托老乡把Ariel送回她的娘家了,但是她不会离开的。我以为她想陪丈夫。于是我一个人带着三岁的老大和两个月的老二回到了达拉斯。在达拉斯,通过Facebook我了解到Heather和另一位朋友Susan一起,和一群同样执着的日本人,每天风餐露宿地往返于福岛辐射区和东京之间寻找那些被匆忙撤离的主人遗弃的猫、狗和其他动物,帮助这些动物们撤离辐射区。并且通过Facebook,Twitter和其他NGO官网呼吁人们捐助和领养辐射区被遗弃的宠物。
电话里我对Heather说:“把你救助的动物的照片都保存好!将来给Ariel看,能够有这样的妈妈,Ariel该有多么骄傲和自豪!”
两个月之后,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东京,我先生即将结束在东京的任期回美国本土工作。 临行前我们再次见到了同样回到了东京的Ariel。Ariel两岁多了,我们一起吃饭。饭桌上,我觉得Ariel总是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说不清具体是哪里,她的眼神,她吃饭时不使用餐具的姿势,她的一些突然间的爆发性的小动作……
我们搬家到了德州,半年之后Heather和她的先生也离开了东京,去了首都华盛顿。又一年过去了,有一天电话里和Heather聊天,本来大家聊的是在东京的一群朋友和多么想念日本的生活,突然Heather扭转了话题轻描淡写地说:“Yaoyao你知道吗?Ariel被诊断为自闭症。”
这个让Heather一家期待了四年的中国女儿被诊断为自闭症……这句话在我的耳边反复鸣响了好久好久,我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这个世道对Heather如此的不公平!
“本来到华盛顿之后我在一家政府医院找了一个工作,(Heather是注册护士)现在辞职了,在家全心全意照顾Ariel。Ariel长大了,更可爱了,做妈妈原来这么幸福!对了,我申请了读特殊教育硕士,拿到资格之后我可以更好地和Ariel交流,真希望能成为她的好朋友,你说是不是所有妈妈都想和女儿作朋友?和女儿一起逛街,一起做指甲?你是不是也一样?”Heather继续若无其事地说。
我赶紧说:“当然,你和Ariel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即使你不读那个硕士也会成为朋友的,你是那么的爱她……”
第二年的感恩节,Heather全家来德州做客。再次见到Ariel的时候我就感叹,原来,爱,能如此地改变一个孩子!Ariel尽管不能和我们交流,但是她象一只快乐的小鸟在家里四处奔跑,脸上流露着无比开心无比自由的表情。头发又黑又亮,大大的眼睛更加炯炯有神,玩累的时候就趴在爸爸妈妈的肩头沉沉的睡一觉,醒了之后继续在自己的世界里幸福地游走……
“孩子们没有必要完美”
短短的感恩节假期结束了,Heather一家也要回华盛顿了。
临行前Heather给我一个熊抱告别,只听Heather在我耳边轻轻地说:“Yaoyao,我们已经申请了再领养一个中国孤儿,这次我们不会等那么久了,因为我们申请领养一个有残疾的婴儿。我们想给Ariel一个妹妹,我们不希望Ariel孤单地长大……”
我的眼睛里全是眼泪……
Heather回华盛顿不久,我就接到了一封附有来自中国的一个9个月婴儿健康诊断书的邮件。诊断书上最显眼的地方写着四个字:轻微脑瘫。
Heather问我那个中文诊断书上说的是什么,她想确认一下和中介的翻译没有出入。她很不好意思地问我怎么想。我毫不遮掩地告诉她我很为她捏把汗,很担心他们即将面临的“脑瘫”这两个字。但是Heather很乐观地说:“没关系,孩子们没有必要完美,和Ariel一样,无论Willow有什么样的缺陷,我们都会一样爱她,Ariel也会一样爱她的妹妹。”
原来,妹妹的名字都起好了。
2014年10月,Heather在华盛顿为未来的小女儿Willow找好了儿童神经外科的医院和医生,早早预订好了各种检查和各种Willow可能需要配备的设施。11月,Heather一家三口再次飞往中国,来到贵阳,领养了10个月大的、被诊断为轻微脑瘫的Willow。
和Ariel一样,Willow也营养不良并且浑身皮肤病。这次Heather有经验了,早就准备好了皮肤和耳朵的用药。Willow回到华盛顿之后立刻被带进了神经外科专家的诊室。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和诊断,专家告诉Heather一家一个令人震惊的好消息:“Willow的脑组织没有任何创伤或缺损,Willow的姿势和运动不协调现象很可能是肌肉发育的问题。”
电话里,高兴得语无伦次的Heather不停的和我重复着诊室里医生对她说的那句话:“不知道中国的医生是如何诊断的,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这个孩子有脑瘫。”
我心里默默地感谢上苍,如此地厚爱我的好友,给了他们一个健康的孩子。
但是,由于Willow的肌肉发育障碍,她仍旧需要日常理疗和训练。医生说需要继续观察,未来可能会发现神经系统的疾病,这些都需要防患于未然。
美国的理疗师费用大部分医保只支付20%-50%,Willow每周需要理疗三次。Ariel的自闭症特殊学校和心理治疗师的费用也非常大,Heather一家一下子需要承担大额医疗费用。Heather需要照顾两个孩子不能上班,还要读书,于是Heather的先生从联邦政府引退,一家从首都搬到了居住和生活消费比较低的德州。
今年2月,我们和Heather一家再次团聚了。我们第一次见到了Willow。她的皮肤病还没有痊愈,但是已经十分粘着爸爸妈妈不肯放手了。Ariel也出落成大姑娘了,一家四口幸福得不得了。
Heather让我帮助她给Willow在中国的Foster Family(临时抚育家庭)写信表达她对他们养育Willow半年多的感谢。并且给他们发去了Willow的近照和美国医生对Willow的重新诊断结果。可能是因为网络不是特别发达,对方每次给Heather的回复都不到10个字。“来信收到”“谢谢”“看到了”再后来渐渐的就一个字的回信:“恩”“好”……
Heather至今保留着从中国领养两个孩子时孩子们身上的每一件物品,每一张表格,每一张照片,每一张机票存根,每一个出租车收据,每一个地铁公车车票;标记着他们一家所到之处的每一张地图。
她告诉两个孩子,中国是她们出生的地方,她们将来一定要去中国寻找自己的根。Heather在读特殊教育学的同时还选修中文,她自己一边学习一边教两个孩子说中文;每年Heather都会问我哪天是春节,哪天是中秋,哪天是元宵节。到了中国的节日,她就会带两个孩子去中国城,去中餐馆,去那些看得到中国元素的地方,她们的妈妈希望她们不要忘记,她们是其中的一部分……
在这样静静的夜里,终于慢慢道完了我和Heather这个普普通通的美国妈妈之间的一些故事。
我时常想,一定是因为曾经的我不相信博爱,所以上苍才赐予我Heather这个好友来指引我——让我的心灵更加纯净;让我的人生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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