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乔治怎么办呢?”
作者: Saki Knafo
翻译:冯斌
<<纽约时报>>2010年1月9日
乔治.克莱默佝偻着背坐在那康尼岛大道上这家小小五金店柜台后面的高脚橙上,漠然盯着窗外的行人车辆,他被一件厚厚的羊毛杉紧紧裹着,一顶羊毛小帽齐耳戴着,而在克莱默先生看不到的小店的后面,那个多年的店主亚伯拉罕先生正在整理壁柜,他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了解克莱默先生,马上就来表演给我们看.
亚伯拉罕先生悄悄地从壁柜上拿下一个水龙头,藏在身后,然后走到前台,啪地一声把水龙头扣在桌子上.
克莱默先生随便瞄了一眼,说:“Gerber牌的”.
“什么型号的?”, 亚伯拉罕先生接着问.
“九十九,一千一百五十一”.
亚伯拉罕先生把水龙头包装纸翻转过来,那上面的目录数字一分不差地就是: 99-1151. 克莱默先生---对我来说,他叫“乔治”,是我的二表哥,已经在这个布鲁克林的费布什区的“克莱默五金店”里工作了58年了,他是有发育性障碍的,这个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能明显地看到,但是他还有一个罕见而又不大容易被人看见的能力,就象是那个老“金姆.皮克”,也就是电影“雨人”的原型,今年71岁的乔治,也对数字,日期和事件有非常强的记忆力.如果你告诉他你的生日,他马上就会告诉你两年后你的生日是星期几.他的业余爱好是读电话号码簿和交通图册, 就象有个亲戚最近跟我描述的那样,“你把他扔到任何一家Oshkosh童装店或其它哪里,他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三十年前的1979年,当时年轻的布鲁克林商人亚伯拉罕先生表示有兴趣盘下这家五金杂货店,而老克莱默也认真地考虑着自己是不是应该退休的事.“他是想教我怎么做这个生意的,” 亚伯拉罕先生回忆道,“但是这里面有个’但是’,这可是一个巨大的’但是’,他想怎么样能把乔治妥善安置好了.”
乔治当时也已经41岁了,他负责接电话,招呼客人,下班后清点钱钞,而且经年累月巨细不遗地把每样商品的目录全记在了脑子里了.老克莱默让亚伯拉罕先生先来店里待了几个星期,最后一天他请亚伯拉罕先生坐下,直截了当地问了这个棘手的问题:“那乔治怎么办呢?”
如果老克莱默让亚伯拉罕先生先来店里待几星期的目的,就是让他能了解到乔治在店里的价值的话,那么老克莱默真是大功告成了.
“我看到的乔治,可以算是我的一个财富”, 亚伯拉罕先生这么说,“在医学术语上,他被称作自闭症,但我立即就称他为天才”.
亚伯拉罕先生向老克莱默保证他不用再为儿子的前景担心的,而在十二年之后,在老人家临终前的病榻前, 亚伯拉罕先生再向老克莱默重温了他的誓言.
“如果我有一天落到了只能到百老汇大道边给人擦鞋的地步的话”, 亚伯拉罕先生对老人说,“那么他也会在我身边一样给人擦鞋的”.
乍一看,这个在费布系小区破败的五金杂货店,不大适合象乔治那样的人还能在那里活得好好的,但是如果你看看那些成排成行的货架,各种金属壁柜,那做钥匙的机器,那里是成千上万的小小的不起眼的生活工具,对我们这些外行人来说,全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乔治却知道这里的每一颗螺冒,螺钉和起子,他一看就能知道去店里哪儿找,就象亚伯拉罕先生想要给大家看的那样, 乔治知道每一样货品在店里放的精确位置,他能告诉你价钱多少,告诉你厂家的名称,还常常能再告诉你厂家的电话号码.
他对店里库存的了如指掌,所以亚伯拉罕先生从来也没想过需要买台电脑来掌控库存量, 亚伯拉罕先生说,“我对他的依赖是超出你们想象的.”
这个相互依赖的关系本来是为了要帮个忙.三十年前, 亚伯拉罕先生从乔治的父亲,大卫.克莱默手里接手了这家五金杂货店,老克莱默担心儿子乔治的前景, 亚伯拉罕先生保证他能让乔治一直在店里干到退休.而在一年前, 亚伯拉罕先生把店转给另一位新店主时,新店主也把这个承诺接手了下来.这些店主深知乔治对他们开店的重要性,但是老克莱默对儿子的煞费苦心,让这个五金杂货店成了这个残疾儿子一生最重要的记忆.
当乔治还小的时候,他父母被告知他得进庇护所去生活,我们不知道当时那些医生是不是能给乔治一个准确的诊断,但是他们确实论定他是不可能被这个社会接纳的. 乔治父母也找过好些特殊学校,---包括那个处于纽约斯泰顿岛的Willowbrook State School,那个学校后来因为孽待住户和学员一度声名狼藉,但最后他父母还是决定把乔治留在了家中, 乔治现在在新泽西州做广告文案的弟弟说, 乔治最后还是被诊断为“低能”,但是从他孩提时代就一直没有被治疗干预过.
现在回头看,当时乔治父母作出的这个决定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但是却相背于当时人们的共识,而且带来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再他们都过世后,谁来照顾乔治呢?
是老克莱默的父亲,贾达儿在1930年开了这家五金杂货店,开始让乔治帮忙干些小活,象是搬搬东西,倒倒垃圾等等,照我们家的一些亲戚的话说, 乔治小时候也不是个好管的孩子,但是他是一个肯学,可靠的好员工,慢慢地他能做的也越来越多.
亚伯拉罕先生自然还没有沦落到了到大街上给人擦鞋的地步,但是三十年来经营这家小小的五金店实在也不容易,他们好不容易熬过了几次经济不景气,却碰到了更强大的竞争对手来到了布鲁克林,Home Depot 和Lowe’s,这两家巨型家庭用品超市,都在离他们不到三英里远的地方安营扎寨了.
经过了这么多年,乔治也证明了他真是一个最理想的模范员工:诚实(大概是因为他本来就没能力来撒谎),从不抱怨,极其地守时和精确.
他的生活规律毫不灵活,象一颗镀了黄铜的木工螺丝杆.每天他都要比开店前一个小时,在7点钟准时坐公共汽车到了这个社区,每天,他一定会在在两家餐馆中的一家里吃早餐----一家是隔壁的叫L“a Guadalupana Tagueria”的墨西哥餐馆,另一家是离这里几条街的Dunkin’s Donuts甜甜圈店.每天,不管他进的是那家餐馆,他总会点同样的早餐:抹了奶酪的的贝果面圈,咖啡和橙汁,这里叫“早餐套餐”.乔治总会在八点整准时打开店门,绝大多数他的顾客们是附近居民大楼管理员们,他们陆续到来,总会和乔治开点玩笑:“嗨, 乔治,你想我了吗?”,“你女朋友怎么样了? 乔治”,他总是实话直说,“是的,我的朋友”,或者说,“不想”,要么说“我不知道”.
下午五点准时, 乔治会拉下店门下班,然后坐公共汽车沿着康尼岛大道去他的家,他住在由Adult Retardates Center管理的几家布鲁克林的庇护中心里,那是他父母和其它一些家有发育性障碍孩子们的家庭一齐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参与建立起来的.他和其他的住户们在5:15分准时吃晚餐,8点钟洗澡,11点绝对准点就寝.他周末的安排基本也如此,他会去J大道的犹太青年教堂,还有一家他叫作“俱乐部”的游戏中心,在那里,他会玩游戏,喝健怡可乐,和他住在另一个庇护所里的的跳了21年的老朋友跳舞.
每年乔治都会给亲戚们发出几十张生日贺卡,每年他也会打来电话询问这些卡有没有准时送到.每年的家族聚会前几个月,他就会一直惦记着,到了聚会上,他坚持要给每个餐桌上的人拍照,他的照相薄记录了我们家族中最完整的几十年来每次感恩节和犹太节聚会的记录.
但是即使象他那样地恪守自己的固定程序,我们也很难判断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又对他有怎么样的影响,他极少和人眼神交流.很少有人看见他笑或哭,他却常常说起某件事是好还是坏的(常常是关于餐馆的) --- “J大道上的’花园餐馆’,很不错的!”我们也很少能明白这究竟是他自己的意见呢,还是重复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得来的.
大部分时间里,乔治是沉默的,但是一旦他说话了,嘴里却常常冒出些好象不太搭界的内容来,只有在我们的要求下,他才会让我们明白其实这些不搭界的内容也是有意义的.在十二月一个下午,他突然冒出一句:“四月五号星期一夜里!”,我们问他什么意思,他回答说,“四月五号我要去犹太教堂,那是妈妈的祭日,那很重要,但是只点电灯泡,不要点蜡烛,那太危险了.”
犹太人用点蜡烛或是点装饰性电灯泡来纪念父母亲死亡的周年,也就是祭日,还要在祷告时间里念哀悼词.乔治的母亲过世于1985年,而父亲过世于1991年.
他是我们家族中唯一一个还以这样的方式来纪念他们的人了.
在某种程度上乔治也会参与交谈,但是很多谈话都是围绕着过去的事情.有一天他在店里宣布:“我在读一本关于第13大街430号的爱森尼亚钟表厂的书,你知道谁住在那里吗?克莱默爸爸和妈妈住过那里.”
还有一次是他很热烈地和一个顾客谈起了当地一幢大楼的历史渊源, 乔治颇为兴奋,但是那个顾客,他是个大楼管理员,不怎么对乔治的热情感兴趣.
“卡通1620,是那幢大楼吗?” 乔治问道.
“乔治!”,管理员说,“写下来1620就行了.”
“卡通大道1620号,” 乔治坚持道,“我记得那大楼曾经是魏克曼兄弟的!”
每当乔治宣称是那个魏克曼兄弟拥有那座大楼,或是某某曾经住在那里的时候,听起来好象是他在零零碎碎漫无目的地唠叨些陈年旧芝麻的往事,但是正是这些拼凑起来,让我们一窥乔治记忆中那个比其它地方更为生动精彩的活生生的世界.
在乔治在这家克莱魔五金店工作的这许多年里,布鲁克林也起了很多的变化: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新移民蜂拥而来,那些曾经和他一起成长的人们,要么已经死了,要么搬到郊外去了,那些老厂老店相继“关门大吉”,每次乔治都会用歌剧般的声音高声宣布:“康尼岛大道1351号的’名牌折扣店12月31号关门啦!’,“M大道上1605号’便宜特价店’关门大吉啦!”
在这些起起伏伏的变化中, 乔治自己却很少变化,他记住了很多年前他父母教给他的那些商业规则,他脑子里的那些东西都是多年以来积累起来的,就是这家店也象是一个不变的“时间胶囊”,几乎所有的货品都是多年前买的,那些厂家大多已经不存在了,堆积在货架上那一箱箱的螺丝螺冒上贴着那些老式的标签:“纽约永固螺拴厂”,“纽约宇宙螺丝厂”,就象是这个城市里曾经辉煌的工业时代的遗迹.
已经71岁的乔治也终于一天比一天老态龙钟了,亚伯拉罕先生说他也预计乔治不会再干多久了,“毕竟他体力上还能持续多久呢?”他说,“两年前他的身体有几次很不好,我就在想他可能不会回来上班了.”
这生意也一样来的慢腾腾的,大概也是因为现在经济的不景气吧,顾客也是来的三三两两的,货架上一半是空的,那些洗涤剂的瓶子上积满了灰尘, 乔治一般来说大部分时间坐在柜台上浏览着五金工具或是餐馆供应的目录本,还大声地念出那些间或从大街上驶过的货车上的公司标志.(“徳雷斯考食品公司,新泽西克利夫顿市!”)
但是多多少少地克莱默五金店也有些许改变,一直志愿地参加布鲁克林哈斯迪克犹太社区公益活动的亚柏拉罕先生,于2008年参加了市议员的选举,最后他输给了对手斯迪芬.郎文先生,在他开始了那次耗时费力的选举前,他把店里的生意转给了家族中一个36岁的年轻人墨西.梅尔森的手里.
那么,乔治怎么办呢?这次转手会把他撇开不管了吗?梅尔森先生也知道乔治已经在店里干了那么多年了,他说,“乔治在这店里可以一直干到他退休的,”梅尔森先生也说了,考虑到乔治的年龄,他可以相象乔治在三四年之内应该会退休了吧.
当我和乔治谈起了退休的事,他说他也想过,那我问他退了休他会干些什么呢, 乔治能告诉我的只是一句:“我还不知道呢.”
他说话的时候,脸却冲着窗外,外面是康尼岛大道那些毫无生气的修车店和住宅大楼.和平常一样,我们不可能知道乔治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的,也不用说,总有一天,早上他醒来后,再也没有店门可开了,没有顾客进来打招呼了,也没有任何铁锹,把手或是Gerber牌水龙头可卖了,所有的这一切都会消失.
但是他肯定不会忘了这一切的.
我们也不会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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