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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爸爸开了个好贴,我来了兴致,写了一点,不小心写成了小小的家史。呵呵。
我的父亲是县文化馆的,搞曲艺(地方戏,婺剧)创作和导演,沉默寡言,不谙时务,用俗话说在社会上“很吃不开”,在社交场合表现很笨拙。只有在他自己的工作过程中,吹拉弹唱中,才是最快乐和放松的。所以他会对我母亲说:“出差(去农村剧团导戏)真好,很开心。”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想到,从我奶奶的口里得知,我父亲小时候是个孩子王!别人家的孩子跟着他放牛,家长都特别放心。曾经在一次大暴雨之后,他和伙伴们回到家来,身上竟然是干的!因为我父亲带领伙伴们未雨绸缪,在乌云压顶之时,用松枝搭起了一个雨蓬。
我父亲初小毕业后务农数年。赶上初级师范招生,依仗他的语文(数学是抄袭邻桌的),进了师范,毕业后任小学教师。业余创作,多次在县级刊物发表作品,有一篇题为《镜子篇》的诗歌(大意是关于镜子内外人之百态的)获得过一等奖,就此调入县文化馆。
父亲的音乐纯粹是自学的。小学音乐课对于大部分农村孩子来说只是一个过场,唯独在父亲心里留下了根。一直到五十多岁,经过了数十年的曲艺工作之后,我父亲可能一直对没有受过专业教育而耿耿于怀,申请读完了西安音乐学院的作曲专业函授,尽管他并不需要这样的文凭。周末时常窝在办公室里做作业,嘴里哼着,对我们的盘问还很不好意思回答。
前面说了父亲是个“吃不开”的人,他在社交方面可以说很差,基本谈不上有技巧。所谓的察言观色、看人说话、见机行事这一类,他是根本做不来的。他是个亲朋同事范围内有名的老实人。老实的父亲一辈子求人帮忙的例子屈指可数,最为成功的就是把我们姐弟四个相继转到城里来上学(姐姐们有的是转城里来上中学,我是小学四年级转的),动用了他同样屈指可数的教育界的一点人脉。事实表明,这件求人之事是我们家庭最为重要的转折点,使得我们姐弟四人先后都受到了高等教育。这也是晚年父亲被人们称作“老实人有福”的佐证。
父亲是个既有福也无福的人。说他有福,是他看到了自己的四个子女全都出山了,作为老么的我也大学毕了业;说他无福,是一直身体强壮的他病来如山倒,在我大学毕业的这一年被癌症夺去了生命,没能好好地享子女的福。而他的一辈子除了最后五年左右,基本都是在拮据中、在对家庭未来的焦虑中度过的。说到这一点,我脑子里就会浮现起父亲拉平板车,我在后面推的画面。那时候我上中学,80年代中期,为了补贴家用,我们从纸箱厂拉来灯泡袋回来加工,糊好后用板车送到厂里去。父亲用刷子糊灯泡袋的手势练得非常娴熟,我们一家人空下来就糊哪些瓦楞纸的灯泡袋,计费是按每百个多少钱来算的。
我母亲出生于一个由盛而衰的家庭(说盛,其实也只是我的外公在上海做小生意,家里雇有长年短工)。从我母亲童年开始,我外公就中风在床,坐吃山空。我母亲只上过一天的夜校(真的只有一天),就被我外婆喊回来带弟妹了。母亲的童年没有什么愉快的记忆:我的外婆脾气不好,重男轻女,我母亲照顾好两个弟弟是份内的事,而她即使生病都得不到外婆的重视。我外婆一辈子都很辛苦,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宽松的日子。
母亲是一个敏感细腻的人。公私合营的时候进入县制药厂(其实是作坊式的),有机会上点夜校,语文很好,喜欢看小说。能够和工友转述《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这样的长篇小说,连细节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她甚至还创作过一个小话剧,被文化宫老师改了改(能让老师“改一改”就是一种程度的肯定吧,当然还没到能上演的水平)。她平时形容人或事,无不栩栩如生,她模仿很多方言口音,令人叹为观止。有一次,她说在公交车站看到一个女孩长得很有意思:“好比一个熟番薯掉到了地上。”我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鼻子嘴巴下巴长得很“紧凑”的一个脸形。
我上头有三个姐姐,最后生我这么个儿子。搞得小时候姐弟们闹矛盾的时候,二姐和三姐总是能找到我应该感谢她们的理由:“要是我是个男孩,早没你了。”我向母亲求证,答案是肯定的,母亲只要有个儿子,肯定就“绝招”了(来自一个幽默,有个妈妈给一连串女儿起名“招弟”、“再招”、“绝招”)。由于身体原因,我母亲年近三十才生第一个孩子,这在她那一辈人中是很晚的了。生我的时候已经三十六岁。后来表明,命运的如此安排对我们家是有利的:大姐刚好赶上恢复高考,我则刚好赶进了国家支付大学学费的末班车。这两点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是很关键的。
1962年,母亲从制药厂下放到老家农村(上世纪的“下放”,是中国城市化的大倒退),只能自学裁缝谋生。母亲是个聪明人,没有拜过一天师傅,纯粹自己琢磨,用报纸练习,竟成了名扬四周村庄的好裁缝。裁缝的好,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不光是做工本身好,而是母亲能够绞尽脑汁,设法用边角为东家省下一块鞋面料。东家得到这样的额外收获,是很感激的。
母亲基本是“上工”的工作模式。也就是东家上门来,把母亲的缝纫机挑到自己家,母亲带着随身的剪刀尺上门去做,按天计费,每天1元左右(前后当然有调整,具体已经不祥)。前面说好裁缝能够省料,同时,好裁缝还要争分夺秒,不拖工。这方面母亲是很敬业的,所以口碑很好。按照惯例,东家会给裁缝师傅在下午安排一顿点心,一般是炒米粉之类。如果是在本村上工,像我这样的小孩子自然想去蹭点心吃,可母亲是不允许的。有一次我不听劝,大模大样地坐下来吃点心,还被母亲打了屁股。母亲走遍了周边的村庄,也熟知每个村庄的家长里短,凭着她具备的一些文化和通晓事理的头脑,赢得了很多人的尊敬。她经常不无自豪地对我们说,某些爱打老婆的硬汉子如何服帖于她的规劝。
上一辈做家庭主妇的,家务事真是我们这一辈人难以想象的多。四个孩子的衣服鞋袜(袜子是买的,除外),都是需要母亲自己做的,或者改大孩子的衣服给小孩子穿。所以母亲上工回来,晚上还要在灯底下把自己家的事情做好(夏天还要把每个孩子洗洗上床),然后才能得以休息。
小时候很深刻的一幕印象,是傍晚的时候,和小姐姐到村口接母亲收工回家。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母亲时常会按时出现在拐角,一把抱起我,亲我的脸蛋,然后一起回家。这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温馨的画面。
我的童年基本还是幸福的。虽然生活拮据,但不致于有断顿之虞,最糟糕的也就是没有菜,用熟菜油熬盐巴下饭而已。因为父母对子女都有倾心的爱,所以家庭里还是很温馨的。童年和少年阶段唯一不快的记忆,就是母亲敦促老实的父亲如何去和强势的大伯家争取合理的利益、如何去给有关部门根据政策来打报告争取子女的农转非,诸如此类。通常是母亲费尽口舌,泪水涟涟,而父亲岿然不动。这样的记忆伴随着拮据的家庭经济状况,很长时间以来成为我心里最想回避的东西。
部分由于特殊的环境因素(作为村领导的大伯、以及伯母、堂兄们对我们家很苛刻,导致趋炎附势的邻里也对我们苛刻起来),我的童年没有很多伙伴们一起玩耍的经历,大部分时间是自己在家里看书。那时农村里的儿童读物少的可怜,父亲从城里带回来的“少年文艺”、“西湖民间故事”、“狼牙山五壮士”等读物,被我看得滚瓜烂熟。
我的心智是相对早熟的。5岁左右,父亲带我日复一日地看样板戏汇演,我对“红灯记”中铁梅失去父亲的遭遇非常伤心,导致我不爱看红灯记,偏爱看“智取威虎山”。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读到一个日本民间故事,说一对兄弟相依为命,哥哥误认为弟弟贪吃了东西,弟弟无法让哥哥相信,就让哥哥剖开他的肚子看一看。哥哥就剖开了弟弟的肚子,里面空空如也。哥哥非常悲痛,化作杜鹃哀鸣不已,直到啼出血来。这个故事对我的冲击非常巨大,整个情节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这个故事的插图和我看这个故事的场景。同样给我印象深刻的童话是张天翼写的“大林和小林”,和寓教于乐的童话相比,这个童话充满了离奇的经历和人物,并没有很多道德层面的评判。当时我对这个故事有着无法把握的感觉:很好看,但说明了什么呢?
小学的时候,我就看所谓的“字书”(相对于连环画而言,指文字的小说),包括水浒传的全本。对文学的爱好一直保持到成年,大部分现代、当代著名作家的作品,我基本都阅读过。小时候,我极其不愿意下地劳动。在农忙时节,小孩子都会到田里去捡稻穗,收获颇丰,而我很不愿意去,怕晒太阳,宁愿躲在家里看书。我母亲一度很担心,这样的儿子以后怎么成家立业?因为当时还没有恢复高考,我们家孩子的命运注定是在农村的;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恢复了高考,可那时考上的概率简直好比中状元,不是一般农村孩子能够奢望的。
我从小就聪明好学,虽然在农村小学里是上“复式班”的(就是一个教室坐两个年级的学生,老师对着这边讲完课,让这边自学,然后转向那边讲课),可四年级转到城里较好的小学时,给我考了语文数学两张卷子,几个班主任就主动争取我了。到了升初中的会考,我考了全城关所有小学的第三名。
有一幕场景让我记忆深刻。当时我住在父亲单位的家属房里,父亲一个女同事的外甥女和我同一年升初中,考了一个中上的成绩,在那里和大家说自己的外甥女如何优秀。当时我们家是很低调的,人口多,负担重,面带菜色,刚从农村来。那个同事说完,忽然想起我也是这一年升学,就顺口问我母亲考了多少分。我母亲不动声色地报出了我的分数,弄得她顿时惊诧不已。我母亲故作若无其事的神色和享受这个戏剧性转折的表情,让我印象极其深刻。这是我们家很少能够“扬眉吐气”的机会。
我母亲一直有肾病,到了我上小学高年级之后,病情几乎让她丧失了劳动能力,只能照顾一下家事。家庭的经济状况可想而知。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完成了中学。到了高中,大姐二姐陆续工作,慢慢地接济上来了。
我的成绩一如既往地好。初中阶段,我营养不够,发育不好,尽管成绩保持全年级前三,但是体育总不及格(引体向上一个也完成不了),得不了三好学生和标兵。初三的时候,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又生病住院,走马灯似地换老师,弄得兄弟班级的尖子们看我们的好戏,表示我已经无力竞争中考的第一名。
父母对我的学习向来是不操心的。母亲还会问问成绩,父亲总是在成绩报告单的“家长意见”中千篇一律地写“成绩尚可,还需努力”,根本不问我的名次之类。中考前一天晚上临睡前,我一边洗脚,一边和父亲说:“爸,我明天考高中了。”意图是想好歹得到父亲的一两句鼓励。岂料父亲脸都没转过来,说:“那就早点睡。”现在,每每看到中考时家长们纷纷告假戳在考点门口的壮观景象,我都会马上想起那一个晚上。这也是我脑子里印象极其深刻的画面之一。
成绩出来之后,我中考得了全市的状元,拉开第二名8分之多,无比的心旷神怡。当班主任老师和几个好同学一起到我家报喜之后,整个下午我都很高兴。为了奖励自己,我在楼下的小人书摊上,很奢侈地看了一个下午的连环画。我说的奢侈不是时间上的奢侈,还真是金钱上的奢侈,化了两毛钱左右(那时看一本薄的是一分钱,厚的两分钱,少数极厚的是三分钱)。想想初中毕业的我,还冒这样的傻气。
整体来看,我的初中生活过得并不很愉快,因成绩好受到老师的器重几乎是唯一的精神激励。同学们都是城里的,我是班上极少数农村户口的孩子,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是有些自卑的。加上家庭经济的拮据,我很难和同学享受同样的东西。比如我们家里没有任何电器,所以不可能和同学讨论电视、电台的节目内容;除夕吃完年夜饭,家里不会去花钱买烟花,也没有晚会可以看(除夕是不能跑到别人家去看电视的),只能看着窗外漫天的烟花。我记得甚至有一次无法一起去参加班级的春游,因为要交活动费。我也没有自行车。如果有什么课外的爱好,也受迫于必须考上大学完成农转非的压力,被母亲的不鼓励和自己的克制给压抑了下去。所以我的中学阶段,基本就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比同龄更懂得艰苦,也更习惯于克制。我没有很远大、很明确的志向。
上高中还有一点插曲。尽管中考成绩这么优秀,日后考大学也应当不成问题,可很多人都对我父母说,现在成绩好,不一定以后好,趁现在成绩好,考个初中类中专,赶紧跳出农门再说!当时的我没有主见,也无法明确声称要读高中、上大学,所以就顺着家里的意思参加初中类中专的考试。当年的初中类中专是在中考结束一段时间后进行的,我消极准备,随便应付,考了个全市第三。填报志愿的时候,我依稀记得挑了在山东的一个微波专业,心里很酸,想这么早离开家去上学,怎么应付。后来家里终于转念,让我上高中,我大姐夫的哥哥很男人地宣称:“上中专?谁出的馊注意呢!”(现在我还记得他说这话的场景)。结果我比一般同学晚了几天报到,在同学们众目睽睽之下插班进了高中,一度被同学认为是开后门进来的。
高中阶段的心境就有了改观。一方面,高中同学是来自全市城乡的优秀学生,农村孩子占了半数以上,整体气氛就是刻苦向上的。另一方面,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发育,加上我的刻苦锻炼,身体逐渐强壮起来,成了单杠双杠上的好手,再也不会有初中时完成不了一次引体向上的屈辱,相反,我能够把引体向上做得飞快。更为重要的,是我的成绩一路领跑,各门学科都得心应手。高一时全年段前五、高二时保持前三,到高三就基本第一了。这样全面优秀的成绩和稳步上升的势头,使我成为全校唯一保送重点大学的幸运儿。
中学的时候,颇有些自鸣得意的场景让我印象深刻。第一个场景是初三的时候,物理全市会考,据说难度颇大。分数批完之后,物理老师走出教学楼,一群同学围上去问成绩。我一向是比较羞于主动问成绩的,所以远远站在同学圈外。没想物理老师拨开人群,指着我走过来说,你考的很不错,满分!第二个场景是高三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复习生物的期末考,我炫耀般地和一起复习的同学声称,这里应该这么考,那里应该那么考。结果走进考场,好多道大题被我言中,那种爽劲让我记忆犹新。第三个场景是高二的时候,我在自家阳台上和读高三的姐姐说,要是现在去高考,感觉也能考上了,为什么呢,我用排除法,一门门功课评估过来,觉得都掌握了。所以我的高中生活,还是比较轻松和愉快的。
我的家教是相对严格的,所以我们家也好,我本人也好,值得骄傲的是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一直都是堂堂正正的。有一件颇为好笑的事,可以算作我至今为止唯一对不起别人的事情。那是高二时候,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和我们班的体育委员是最好的朋友,每天都一起晚自修回家的。走到半途上厕所,里面很黑,没有任何动静,我一泡尿下去,竟然洒到了一个蹲着的老头棉衣上,吓得我魂飞魄散。出来之后,老头坚持要我赔钱,我不知道怎么应付,只说跟我回家,保证负责帮你洗干净,老头竟然尾随而来。我心里很忐忑,不知道他到了我家,会折腾出什么事情来。我和同学边走边想,没有主意。逐渐地,我感觉老头跟我们很吃力,走不快,于是和同学心照不宣,加快步伐,在弄堂里拐几个弯,就把老头甩掉了。回到家来,心扑扑地跳了很久。这也是一个很难忘的经历。
高中的语文老师是50年代北大中文系的毕业生,这在我们小地方的中学里是罕见的。几年前我用google去搜这个老师的名字,竟发现有他大学同学写的文章,描述了他毕业后被分配到艰苦的东北基层教书,如何依旧兢兢业业,成为全国模范教师,后来调回家乡的往事。这些故事是我们高中时候所不知道的。当时只知道我们的语文老师德高望重,头发提前全白,白得干干净净,有一种超脱于本地老师之上的气质。他对我很看重,我的作文时常被他在课堂上念。他曾在课堂上表扬我哪怕学习再紧张,都不忘看看小说,并把看到的内容融入作文。文理分班的时候,他对我选择理科颇感惊讶。
数学老师是个上了年纪的女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客观讲,她的精力和脑力已经不胜任高三的数学教学。但是,她有自己的办法。她上习题课,用她自称“集思广益”的方法,也就是撒下题去,大家做,做好的同学上来讲。所以,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同学就时常上去讲题。这个方法其实很好,既锻炼了我们的表达能力,也扩大了同学们的思路。结果我们班高考的数学成绩,比其他班反而高(这里的“反而”,是指其他数学老师都比她强,他们心底里还有点瞧不上我们老师的教学能力)。
高三下学期的三四月份,我就确定保送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就轻松地在课堂里呆着。自修课的时候,到处转转给同学们帮帮忙,讲讲题。很惬意,而且自尊心得到很大的满足。
进了大学才懂得,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后续的考验其实还都在等着,潜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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