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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注:偶然读到沪上作家周泽雄先生的妙文“最酷的作家”,叹服之下,忍不住转帖于此。----对大师的厌恶,我限于表达能力,心中有而笔下无,多亏周先生写得那么准确。)
最酷的作家
周泽雄
把天下的嘴堵死
谈论余秋雨越来越成了一件危险的事。我不得不顾虑这样两种可怕的责难:其一、我是一个妄图借批评余秋雨提高自己声名的小人;其二、我是一个专事盗版营生的家伙,为使所盗之书在市场上一路横行,遂借助对余秋雨的大肆批判以牟取暴利。如果是后者,我当然是个更恶的小人。读者只消稍稍浏览余秋雨《山居笔记》及新著霜冷长河》中的前言后语,即不难发现这两种指责乃余秋雨以自己的生花妙笔为衮衮批评者所预设的。惹眼的事实是,由于国内一时很难找到比余秋雨名声更大的人,所以我的“顾虑一”经余先生在《山居笔记·自序》中强黄宗江先生之口隆重推出(“骂余秋雨,是当今文坛一大时髦”),国内余秋雨的批评者便很难幸免,名头藉藉如我,更是只有一头撞上南墙的苦命。我们当然还能感觉到,余先生的快意转述,暗示着某种以鲁迅先生自譬的不羁雄心。说到我的“顾虑二”,同样有余秋雨《山居笔记》那篇洋洋两万余言的“自序”作证,在其新著《霜冷长河》的代后记“秋千架”中,余先生更以自己独领风骚的“语长心重”笔法,进一步将盗版者与批评者以“文化盗贼和文化杀手”这一要命句式捆绑在一起,以便提醒读者警惕这一现象:“这批盗版者居然还兼任批判者,每次在实行偷盗的同时总要在门外大声嚷嚷说这个宅子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
会不会还有个“其三”呢?即批评余秋雨也可望得到余先生的感谢。有这可能,因为擅长把话语写得滴溜溜乱转的余先生也提供过证明。只是,或许由于“感谢都感谢不过来的缘故”,余秋雨的批评者便极难得到感谢的待遇,除非你的批评带有明显的“小骂大帮忙”意味,使余秋雨对你的感谢不仅可使自己的学养毫发无损,还能在人格领域额外地赚上一笔。在《山居笔记·酣睡寒风中》一文里,余秋雨曾讲述了一个关于“抬来抬去,抬进抬出,辛苦你们了”的故事,旗帜鲜明地表明了对批评者的无比憎恶。在那个以“文革”为背景的故事中,可怜的批评者都被谈不上影射地描写成了“打砸抢分子”,而我们的余秋雨当然是一派众人皆狂我独睡的美妙德行,迷人不可方物。
中国愿意赞美自己的作家多如牛毛,平心而论,谁又能做得像余秋雨那样老练和从容,自信和潇洒?幽邈的用心隐含在大气磅礴的文化袍袖之下,微微一抬,秋光乍泄,就可以把人撩得远远。余秋雨真不愧是余秋雨!我原来应该想到,他高雅的名字其实早已透露了若干底里消息:秋雨,字面上的诗意自是充沛得无以复加,实际感受起来则完全是一派愁煞人的风景,何况它还鼓荡出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
附带说一句,将朋友(或读者、编辑下级、关系户)信中对自己的赞美拿出来抖上一抖,是颇需要一些勇气的。对我来说,几乎是一种变节的勇气。我认为,有两类谀词最不可信,最应该让它随风飘去,一类出现在追悼会上,一类出现在信中。追悼会上的事我管不了,我只能先把信管住,决不把朋友信中任何对自己的夸赞拿出来现。这对我既是一种世故,也算得上一项原则。当然,这只是我一介“小人”的原则,余秋雨自另当别论。
把自己的嘴吼开
在动用自己非凡的话语权威将批评者的嘴堵死之后,文坛便是余秋雨的了。有余先生为嚼舌者预制的大瓮在,有头顶高悬的“文化盗贼”、“文化杀手”、“嘲弄建设者”的利剑在,批评被迫缺席,只能缺席。余秋雨粲然一笑,便以一副无后顾之忧的态势,开始颠颠倒倒地神化起自己来,稍带着歪歪扭扭地美化自己的爱妻。
坦白地说,由于我平素的阅读并不以国内报刊和出版物为侧重,又性喜躲避文坛,故所谓文坛风雨,我总是视如瘟坛疯语,懒得理会。作为一个“自雇”的文字工作者,我不仅同意余秋雨的意见,也许贯彻得还要不折不扣些。余先生曾劝某位朋友“文坛上的事,最好看也不要看,想也不要想”。我正是这么做的,可以说若非余秋雨一唱三叹的提醒,我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的著作在中国有那么猖獗的盗版,更不会知道他一本“没有书名的书,订购量为全国文艺书籍之冠”。由于很少打听“文坛上的事”,事实上我所知道的关于余秋雨如何伟大、多么成功的种种信息,都由余秋雨本人慷慨提供。考虑到余秋雨的确不同凡响,他的妻子想来也很棒(虽然,若非余先生执意介绍,我本来竟蠢得不知马兰何人),他用热情的笔墨对自己和妻子唱几句颂词,亦属人情之常。您请尽情歌唱吧,如果这么润润嗓子会使您心情愉快些。没人说过一位作家不能在作品自序里夸夸自己,也没人说过一位作家不应该把散文集的后记写成一篇关于妻子的报告文学。判断一位作家的自夸是否诚实,是否与臭美无关,我有
这样三个私人性的判断标准,这里仅供读者审阅:首先,他的自夸是否还在正常人性的范畴,其次,他抬高自己的同时是否能注意不踹踏他人,第三,貌似无关而实则非常紧要的是,他自夸的笔墨里是否好歹带点幽默感。
我的私人答案令人遗憾:余秋雨犯规了。逐条略述如下:
在《霜冷长河》的“自序”里,余秋雨借助一双“异人”的法眼,稍事扭捏之后,立刻便向我们传递了这样一个信息:“难道,上一辈子,我曾坐着狗拉雪橇驶行在冰封的黑龙江上?也许我在半道上冻僵了。”不必介意这个“难道”,那只是余秋雨“修辞立其伪”的又一变相罢了,只要读到序末余先生对“异人”的真诚感谢,就会知道这个“难道”里本没有“难道”可言,正如那个“也许”也属多余一样。余秋雨对自己妖魔化后的结论是:“我的上辈子竟然如此有幸?怪不得从小就在追忆。”——我们知道这是昏话,只是中国大概没有第二人能把昏话写得如此缠绵悱恻罢了。也许,他想告诉我们自己乃梦蝶庄生的千秋传人吧?
再看其二,即余秋雨是否能注意不无端侮辱他人。我不能认为他评价爱妻为“亚洲最美丽的女人”(同样经过“靳羽西”这一稍事扭捏的典型余派唱腔)乃是对天下女人的冒犯,他也完全可以(而且应该)为爱妻的“颈椎、腰椎”忧心忡忡一番,但不知下面这句话咋讲:“我的职业使我对戏剧界比较了解,因此可以毫无偏心地断言:在目前国内各大剧种首席演员中,她(马兰)无疑是付出演出辛劳最重的人。”——噫,左一个“断言”,又一个“无疑”,中间还插上“毫无偏心”,竟说了句怎么看怎么偏心的话。从严谨立论的角度着眼,余秋雨这一“断言”明显遗漏了一个条件:他熟悉国内其他“各大剧种首席演员”的程度与熟悉马兰相当,不然,仅靠“我的职业使我对戏剧界比较了解”这一表白是撑不住的。我当然毫不怀疑余秋雨对妻子情感之诚笃热烈,我只想问一句,以余教授如此训练有素的学术修养,为什么一定要通过贬低妻子同行的方式来抬高妻子呢?非如此表达眷眷爱心就没辙了吗?看来是的,因为在我设法替余秋雨譬解的时候,我发现妨碍他的也许正是一种奇特的爱情观,姑且名之为“之最爱情观”吧,临床表现是:只有在把妻子认定为某某领域“之最”时(如“全国一流的艺术家”、“最辛劳的人”、“亚洲最美丽的女人”等),他一颗罗密欧的爱心才得以舒展和喷涌。果然,他紧接着便把某著名导演将全部导演费捐献给受灾群众的高尚行为,用近乎全裸的暗示法,解释成是受了爱妻的鼓舞。难道,在余夫人出场募捐之前,马科导演、北京工人体育场内的其他演员和数万名观众,全都冥顽不灵,心如铁石?非得余夫人哽咽一声“我的家乡受灾了”,才知唯马首是瞻,没命地掏空口袋?
“之最爱情观”其实也谈不上新鲜,希罗多德《历史》一书中,就曾饶有兴致地向我们讲到一位国王坎道列斯,为了证明自己的妻子“比世界上任何妇女都要美丽得多”,他竟然强求某位大臣偷看爱妻的裸体。至于我对妻子相貌的评价,正可借用俗语“情人眼里出西施”来概括,或甚至不妨借用伏尔泰的见解:“何谓美?询之雄虾蟆,必答曰:‘雌虾蟆是’。”(钱锺书译)
再来打量一番余秋雨的幽默感如何?我固执地认为,一个人如果有着较为健康(不强求高明)的幽默感,那么一般他就不太容易犯下让人倒吸冷气的错误。我相信,幽默感根本不是可有可无的观感性点缀,而完全是内在人格力量的彰显。恕我眼拙,在余秋雨堪称全面的文学才华中,也许竟没有丝毫幽默的配方,事实上不管我如何降低入选标准,在差不多以“求爹爹告奶奶”的方式读完他《霜冷长河》之后,我仍然狼狈地举不出一个稍许像样些的例子。那就看看什么事情是余秋雨认为有幽默感的吧。巧了,同样在他《霜冷长河》的自序中,他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黑龙江上一位与余秋雨同姓的船长,为了怕吵醒余先生在沙发上的休息,遂“故意让船搁浅,直到天亮”。与此同时,船上当然还有余秋雨别的作家朋友。这件事,即为了余秋雨的“酣畅沉睡”而必须让所有其他作家眼睁睁地看着船傻立在江上,被余秋雨评价为一次“幽默的搁浅”。
看来,余秋雨并非不具备幽默感,而是他的幽默感过于与众不同。
多摆酷,少装蒜
没法否认,余秋雨先生的语言功夫非常了得,我倾向于认为他能写出中国当代最性感的文字。拜托,我可没敢在“性感”里夹带一丝儿贬意,该“性感”的意思正如它在一位城市白领丽人耳朵里听上去那样,其含义约与荷兰人路德·古利特任英国纽卡斯尔联队主教练时提出的口号相仿:踢一种性感的足球。我得承认,在语言上我对余秋雨佩服得很。面对当代这样一个文化失读症非常深重的难局,余先生以自己天赋的才华,笔管轻摇,竟转出这样一番文字风景,实在也算造化有眼,老天爷开恩。想到国内某些以文豪自诩的作家但凡想捣鼓些才子气就非得把句子弄得踉踉跄跄上气不接下气一个逗点也不加,想到国内某些以侠客自命的作家几乎每吹一次牛就多写一行病句,我有时真替余秋雨自豪。
写吧,但有一个不是之请:多摆酷,少装蒜。
我知道国内有些家伙老爱拿所谓“硬伤”和您过不去,好像他们自个的学术都已修炼得六根清净,从来就没遇上本难念的经一样。我请您别理会他们,这些家伙多半就是贵乡先人张宗子讥刺的“两脚书橱”阁下,只知拿“云台十八将”之类破玩意蒙人唬人。您写您的,您请只管仗着天赐妙笔把感情云里雾里地倒腾,把见解翻江倒海地折腾。在这个追酷的时代,您无疑是中国最酷的作家。酷,再说,不就是新时期文学的魅力一种吗?
不过,能否请您别再装蒜了?说白了,就是别不懂装懂,别给自己无法把握的对象涂上一层美艳的橄榄油,别给自己感受稀薄的事物乱洒胡椒粉,弄得读者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举个例子,请放心,举完例子我就撂笔,不会再为难您了。当然,您千万别以为我只能举这一个例子,那您可太抬举自己了。
在《文化苦旅·阳关雪》中,您提到自己曾在“一个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摸,”多么有力的动词!仅此一“摸”,就把国内泛泛散文家贬得不可以道里计了。但紧接着的一句话却使我愣是没敢懂,“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天呐,您真是在“人头济济”的场合“摸”向寒山寺的吗?您是在“摸”寺还是“摸”人呢?由于依据上下文语意我实在看不出您想在此玩一招“默声如雷”式的禅家智慧,我只能傻冒地想:也许您在体情状物的时候,眼前有时确会一片漆黑,以方便您写着写着就物我两忘起来。真是才子!
文曲星在上,这样的错误犯一次都算得上文罪滔天,即使它看上去是那么微不足道。
想到余秋雨有一枝三下五除二就能花枝乱颤的妙笔,我不得不经常保持额外的警惕。我拿不准在被他感动的时候,他自己的眼眶里究竟含着眼泪,还是带着嘲谑的微笑?我不清楚在被他那总是沉潜得无比庄重、堂皇的语言打动的时候,眼前会不会闪过那次“幽默的搁浅”?何况,这么位总在文章里拉长着苦脸,“每写完一篇长文章总要生一场病”的文人,偏还要说自己总是乐呵呵的。云无常势,世无常理。这不,钱锺书先生的睿语已在耳边幽幽响起:“‘文如其人’,老生常谈,而亦谈何容易哉!”
余秋雨曾提到有意请人“收集齐”“嘲弄建设者”(指余氏伉俪)的文章,“什么报纸,几月几日,什么署名,都注明。”瞧这杀气,怎么竟酷似金庸大侠笔下的“君子剑岳不君”来。那好,我请您留意别再次把我这个“小人”漏掉了。经朋友提醒,我才知道沪上陈子善先生编的《感觉余秋雨》一书,硬生生地把拙评摒弃在外,只在后记里怯怯地提了一提,不过,那倒确是一本专事赞美这位“建设者”的杂烩,不知是否为您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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