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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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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4 07:06:28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门孔  余秋雨


直到今天,谢晋的小儿子阿四,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十几年前,同样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这位小哥到哪里去了,爸爸对大家说,别给阿四解释死亡。

两个月前,阿四的大哥谢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对大家说,别给阿四解释死亡。

现在,把把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家里只剩下了他和84岁的妈妈,阿四已经不想听解释。谁届时,就是谁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他就一定要跟着去找。


阿三还在的时候,谢晋对我说:“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门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门,他就离不开门了,分分秒秒等我回来。”

谢晋说的门空,俗称“猫眼”,谁都知道是大门中央张望外面世界的一个小装置。对阿三来说,这个闪着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种永远的等待。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因为爸爸每时每刻都可能会在那里出现,他不能漏掉第一时间。除了睡觉、吃饭,他都在那里看。双脚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脱落了,他都没有撤退。

爸爸在外面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会想。

有一次,谢晋与我长谈,说起在封闭的时代要在电影中加入一点人性的光亮是多么不容易。我突然产生联想,说:“谢导,你就是阿三!”

“什么?”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说:“你就像你家的阿三,在关闭着的大门上找到一个孔,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光,等亲情,除了睡觉、吃饭,你都没有放过。”他听了一震,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又说:“你的门孔,也成了全国观众的门孔。不管什么时节,一个玻璃猫眼,大家从那里看到了很多风景,很多人性。你的优点与阿三一样,那就是无休止的坚持。”


谢晋在60岁的时候对我说:“现在,我总算和全国人民一起成熟了!”那时,“文革”结束不久。

“成熟”了的他,拍了《牧马人》《天云山传奇》《芙蓉镇》《清凉寺的钟声》《高山下的花环》《最后的贵族》《鸦片战争》……

对于一个电影艺术家来说,在60岁“成熟”,确实是晚了一点。但是,到了60岁还有勇气“成熟”,这正是二三十年前中国最优秀知识分子的良知闪现。

“成熟”后的谢晋让全国观众眼前一亮。他成了万人瞩目的思想者,每天在大量的文学作品中寻找着火苗,然后思考着如何让它们真正燃烧起来,点亮全民族的心灵。于是,由于他,整个民族在电影院的黑暗空间里,经历了一个艰难而美丽的苏醒过程。

那些年的谢晋,大作品一部接着一部,部部深入人心,真可谓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云蒸霞蔚。

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谢晋最大的成果在于用自己的生命接通了中国电影在1949年之后的曲折逻辑。不管是幼稚、青涩、豪情,还是深思、严峻、浩叹,他全都经历了,摸索了,梳理了。他不是散落在岸边的一片美景,而是一条完整的大河,使沿途所有的景观都可依着他而定位。

当代年轻的艺术家即便有再高的成就,也不能轻忽“谢晋”这两个字。因为进入今天这个高台的那条崎岖山路,是他跌跌绊绊走出来的。年轻艺术家的长辈,都从他那里汲取过美,并构成遗传。在这个意义上,谢晋不朽。


我一直有一个错误的想法,觉得拍电影是一个力气活,谢晋已经年迈,不必站在第一线上了。我提议他在拍完《芙蓉镇》后就可以收山,然后以自己的信誉、影响和经验,办一个电影公司,再建一个影视学院。简单说来,就是让他从一个电影导演变成一个“电影导师”。

有这个想法的,可能不止我一个人。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对我们的这种想法,深感痛苦。他想拍电影,他想天天拿着话筒指挥现场,然后猫着腰在摄影机后面调度一切。他早已不在乎名利,也不想证明自己依然还保持着艺术创造能力。他只是饥渴,没完没了地饥渴。在这一点上他像一个最单纯、最执著的孩子,一定要做一件事,骂他、损他、毁他,都可以,只要让他做这件事,他立即可以破涕为笑。

他越来越要在我们面前表现出精力充沛、步履轻健。他由于耳朵不好,本来说话就很大声,现在更大声了。他原来就喜欢喝酒,现在更要与别人频频比赛酒量了。

有一次,他跨着大步走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不知怎么突然踉跄了。他想摆脱踉跄,挣扎了一下,谁知更是朝前一冲,,被人扶住,脸色发青。这让人们突然想起他的皮夹克、红围巾包裹着的年龄。不久后一次吃饭时,我又委婉地说起了老话题。

他知道月台上的踉跄被我们看到了,因此也知道我说这些话的原因。他朝我举起酒杯,我以为他要用干杯的方式来接受我的建议,没想到他对我说:“秋雨,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是真正善饮的人吗?我告诉你,第一,端杯稳;第二,双眉平;第三,下口深。”

说着,他又稳又平又深地一连喝了好几杯。

他是在证明自己的酒量吗?不,我觉得其中似乎又包含着某种宣示。

即使毫无宣示的意思,那么,只要他拿起酒杯,便立即显得大气磅礴,说什么都难以反驳。

后来,有一位热心的农民企业家想给他资助,开了一个会。这位企业家站起来讲话,意思是大家要把谢晋看作一个珍贵的品牌,进行文化产业的运作。但他不太会讲话,说成了这样一句:“‘谢晋’这两个字,不仅仅是一个人名,而且是一种有待开发的东西。”

“东西?”在场的文化人听了都觉得不是味道。

一位喜剧演员突然有了念头,便大声地在座位上说:“你说错了,谢晋不是东西!”他又重复了一句,“谢晋不是东西!”

这是一个毫无恶意的喜剧花招,全场都笑了。

我连忙扭头看谢晋导演,不知他是怏怏不乐,还是蔼然而笑。没想到,他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像木头一样呆坐着,毫无表情。

他毫无表情的样子,把我震了一下。他不想只做品牌。他觉得,如果丢失了亲自创造的权力,那谢晋真的“不是东西”了。

从那次之后,我改变了态度,开始愿意倾听他一个又一个的创作计划。

这是一种滔滔不绝的激情,变成了绵延不绝的憧憬。他要重拍《桃花扇》,他要筹拍美国华工西部铁路的血泪史,他要拍《拉贝日记》,他要拍《大人家》,他更想拍前辈领袖儿女们的生死恩仇、悲欢离合……

看到我愿意倾听,他就这对我们以前的想法一吐委屈:“你们说我年事已高,应该退居二线,但是我早就给你说过,我是60岁才成熟的,那你算算……”


他在中国创建了一个独立而庞大的艺术世界,但回到家,面对的却是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天地。

他与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个小孩,脑子正常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谢衍。谢衍的两个弟弟就是前面所说的老三和老四,都严重弱智,而姐姐的情况也不好。

这四个孩子,出生在1946年至1956年这十年间。当时的社会,还很难找到辅导弱智儿童的专业学校,一切麻烦都堆在一门之内。家境极不富裕,工作极其繁忙,这个门内天天在发生什么?只有天知道。

我们如果把这样一种家庭实况与谢晋的那么多电影作品联系在一起,真会产生一种匪夷所思的震撼。他那高大而疲惫的身影在每个傍晚一步步走向家门的情景浮现在眼前时,不能不让人一次次落泪。落泪,不是出于一种同情,而是因为一种伟大。谢晋亲手把错乱的精神漩涡,筑成了人道主义的圣殿。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饭,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围着白围裙,手握着锅铲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莱坞明星、法国大导演、日本制作人,但最后谢晋总会搓搓手,通过翻译介绍自己两个儿子的特殊情况,然后隆重请出。这种毫不掩饰的坦荡,曾让我百脉俱开。在客人面前,弱智儿子的每一个笑容和动作,在谢晋看来都是人类最本原的可爱造型,因此满眼是欣赏的光彩。他把这种光彩,带给了整个门厅,也带给了所有的客人。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家后代中唯一的正常人,那个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儒雅君子,他的大儿子谢衍,竟先他而去。

谢衍知道父母亲所承受的生活重压,一直瞒着自己的病情,不让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后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去了医院,再也没有出来。

他恳求周围的人,千万不要让爸爸、妈妈到医院来。他说:“爸爸太出名,一来就会引动媒体,而我现在的形象又会使爸爸、妈妈伤心。”他一直念叨着:“不要来,千万不要来,不要让他们来……”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围的人说,现在一定要让你爸爸、妈妈来了。这次,他没有说话。

谢晋一直以为儿子是因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病情已经那么严重。眼前的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对话的儿子,已经不成样子。

他像一尊突然被风干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他身边,传来工作人员低低的抽泣声。

谢衍吃力地对他说:“爸爸,我给您添麻烦了!”

他颤声说:“我们治疗,孩子,不要紧,我们治疗……”

从这天起,他天天都和夫人去医院。

独身的谢衍已经59岁,现在却每天在老人赶到前不断地问:“爸爸怎么还不来?妈妈怎么还不来?”

那天,他实在太痛了,要求打吗啡,但医生有些犹豫,幸好有慈济功德会的义工来唱佛曲,他才平静下来。

那夜,谢晋和夫人陪在儿子身边,几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员怕这两位80多岁的老人撑不住,力劝他们暂时回家休息。但是,两位老人的车还没有到家,谢衍就去世了。

谢衍的遗嘱很简单:把自己与两个弟弟葬在一起。他知道爸爸太有名,会葬在一个显目的地方,自己没资格进去。他只要求,与自己远远地带着两个弟弟,让爸爸、妈妈休息得好一些。

谢衍是2008年9月23日下葬的。第二天,9月24日,杭州的朋友邀请谢晋去散散心,说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刚刚丧子的杰出男子,叫叶明。

两人一见面就抱住了,号啕大哭。他们两人前些天都哭过无数次,但还要找一个机会,不刺激妻子,不为难下属,抱住一个人,一个经得起用力抱的人,一个与自己同样高大的人,痛快淋漓、回肠荡气地哭一哭。那天,谢晋的哭声,像虎啸,像狼嚎,像龙吟,像狮吼,把他以前拍过的那么多电影里的哭,全都收纳了,又全都释放了。那天,秋风起于杭州,连西湖都在呜咽。

他没有在杭州住长,很快又回到了上海。以后那些天他很少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有时也翻书报,却是乱翻,没有一个字入眼。

突然电话铃响了,使家乡上虞的母校春晖中学打来的,说有一个纪念活动要请他出席,有车来接。他一生,没遇危难总会想念家乡。今天,故乡故宅又在召唤,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春晖中学的纪念活动第二天才举行,这天晚上他在旅馆吃了点冷餐,倒头便睡。这是真正的老家,再也没有醒来。这天是2008年10月18日,离他85岁生日,还有1个月零3天。


他老家的屋里,有我题写的四个字:“东山谢氏”。

那是几年前的一天,他突然来到我家,要我写这几个字。

东山谢氏?好生了得!我看着他,抱歉的想,认识了他这么多年,也知道他是绍兴上虞人,却没有把他的姓氏与那个遥远而辉煌的门庭联系起来。

他的远祖,是公元四世纪那位打了“淝水之战”的东晋宰相谢安。这一仗,是和侄子谢玄一起打的。而谢玄的孙子,便是中国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谢安本来是隐居会稽东山的,经常与大书法家王羲之一起喝酒一起喝酒吟诗,他的侄女谢道韫也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而才学又远超丈夫。谢安后来因形势所迫再度做官,这使中国有了一个“东山再起”的成语。

正因为这一切,我写“东山谢氏”这四个字时非常恭敬,一连写了好多幅,最后挑出一张,送去。

谢家,竟然自东晋、南朝至今,就一直定居在东山脚下!别的不说,光那股积累了1600多年的气,已经非比寻常。谢晋对此极为在意,却又不对外说。他在意的,使这山、这村、这屋、这姓、这气。

我想,就凭着这种无以言表的深层皈依,他会一个人回去,在一大批庄严的远祖面前,画上人生的句号。


此刻,他上海的家,只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脏问题,住进了医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样成天在门孔里观看。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任务是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要出门了,他把包递给爸爸,并把爸爸换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来,他接过包,再递上拖鞋。

好几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里去了?他有点奇怪,却在耐心等待。突然来了很多人,在家里摆了一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来越多,家里放满了。他从门孔往外看,还有人送来。阿四穿行在白花间,突然发现,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弯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地放在门边。

这个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个人,还有一双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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