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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在美国开餐馆的华人"老七",应该在内地某个小山城里开个小餐馆吧,写的一些亲身故事,如政府征地,迁无主坟墓等等,栩栩如生,而且非常得其社会之风情和道德,情节之趣味完全可以成为一部好电影的素材.给大家贴几篇,看看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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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现象》魂兮归故里迁葬百年前筑路华工
老七
多年前的一天早上,有个自称县长办公室秘书的女子打电话来,说县长大人要来餐馆跟我「了解些事」。
县长家就在我家后院200公尺,中间隔着山涧,中间以一条小溪为界,两家都有铁丝网拦着,春夏树叶长得茂盛,互不相见;秋冬树叶落了后,能见个房子的轮廓,虽然是在山沟同为邻居,但老死不相往来。
小山城自助餐馆下午2点后就不忙了,那天跑堂汤尼亚收拾出几张桌椅给这十几位客人坐下,房东脱克也来了。脱克是本地有名的大地主,祖祖辈辈拥有几千英亩的土地,有几个购物中心,自己又是律师,很有名气。脱克说:「伙计,这就是县长大人、你的邻居Mr. Peter,今天他有点事要了解一下。」
内子开心道:「这不是常来吃饭的老顾客吗?原来你就是县长,我们是邻居啊。」我也认出了这个平时开一辆红色雪佛兰小卡车的中年客人。县长平时穿一条牛仔裤,一双结实的工作鞋,是很忙碌的人,有时会带一大帮人来吃中式自助餐,但都各自付帐。
「你们好,现在我们是邻居了,听人讲你们是从中国来的,但不知是中国哪一个地区,中国太大了,有关I─74那条贯通本县的公路征地的法律手续,想不到县民这么配合,有几个家庭本有些特殊的要求,也解决了。但在拆除的一小段废旧铁路旁,有一小块当年修铁路时去世的华人墓地有些麻烦…」
县长一向快人快语,几句话就讲得条理分明。来客当中的老土地爷K与土地奶奶,因为他们祖上几代一直在北卡这小城里土生土长,都从事房产与土地交易,被请来作顾问。土地爷K说:「当年修铁路的时侯,各邻县的分界线也不是很明白,本县志上也没有很具体的记载。明确了各县的分界线后,县志才有正确纪录。这古墓葬地不大,应该当年是三个县的交汇处,现在归属于本县。」
有个从附近不知哪个大学来的老师自我介绍说:「我叫Jack,在几所大学从事历史研究,对当年修贯通南北大铁路有些研究,但这一小段是东西大铁路的一个分支段,书籍上记载的很少,对华工的记载大都是从这个地方招募后,远渡太平洋来到旧金山后,再去铁路公司的…这么多人的招募行动,但今日寻找文字记载十分困难。」
Jack教师在大桌上指着一张发黄的老旧中国地图,用手在一个地点上停留了一下,我与内子上前观看,上有个大字「粤」,我们不约而同的说:「广东嘛!」
这张古旧的中国地图与我们现在的看到的不一样,我当年上山下乡的中俄界河额尔古纳河,在这地图标为「内河」,额尔古纳河是黑龙江的上游,我从以前在大兴安岭住了十多年的漠河往上看,外兴安岭宝贵富饶的大森林一直延伸到白令海峡,对面就是美国的阿拉斯加。我的天哪,这是张大清全盛时期的(秋海棠)啊!今天才在这古旧的中国地图前看到满清老祖宗丢失了这么多疆土,在曾经是中国的土地的秋海棠面前,我为那些海外华工流下了心酸的眼泪。
Jack老师问道:「粤在南方,你看的是西伯利亚,有从西伯利亚来美国的华人吗?」
内子说:「是啊,我们就是从中国纬度最高的地方大兴安岭北坡的原始大森林来的,那是中国的西伯利亚。」
老土地爷K对世界地理、各国领土的变更很有研究,Jack老师也内行,都心领神会一个失去了大片国土的人,在旧地图面前的感受。
县长是十分聪明的人,见这起意外,打圆场说:「这就是今天要来的原因了,我们照法律程序也登过报纸,做了一切能做的了,这有些不太清楚的照片,我去邻县也了解过,他们也只能确认是华工,但无任何方式与其后人联系上。」
我与内子看那不太清楚的旧照片上,有块破碎的石头上有「粤江门」字样依稀能辨,还可分辨出个「…六仔」。我认为应是广东那一带的早期移民。
县长又说:「改道是费事的工作,逝者不会说话,再说自本县有了殡葬业,也没有那块小墓地的记载,应属开拓时期的乱葬岗子一类,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共有六位逝者,有关法律手序己进行,你们华人对逝者迁葬时有哪些风俗习惯,能告诉我们吗?」
原来今天是让我们提供广东人迁墓时的风俗习惯。
以前只听说过下葬有讲究,但对迁葬还未听说过。这时内子想起从前我们打了一年工的广东人餐馆老板娘阿美,她的奶奶有九十多岁了,很能聊天,于是就拨通了那几年未打过的电话。内子说明来意后不久,来了一通从纽约打来的长途电话:「我是阿美的奶奶,好久未见了,老七啊…」客套话讲完后转入主题,「我十多岁随同乡人坐火轮,渡太平洋来到美国,那些修铁路的,我知道,大都是江门人,当然也有别处的,但大多数是广东江门的失地农民,说是招募,没有合同,是被当抓猪崽送来的,处境比从非洲抓来的黑人好不到哪里去,那些人每月出了粮(发工资)后都会寄回乡下,很辛苦,不如我们在洗笼与餐馆有个住处,一日几餐无忧,他们病死的很多,刮风下雪,逢山开路,在那年代,又要受到白人工头们的欺负与鞭打…铁路公司共招幕了1万多名江门人,我听老一辈生还的修铁路工的后人们讲,有些恶劣山地的地段,几乎每根枕木下就埋有一名广东修铁路工的尸体,有些铁路修好了,还要被驱逐」。
至于要迁葬,老人说不知道有什么规矩,她说在美国八十多年了,听来的也是中西合璧,有可能的话,在迁葬的时侯,朝广东江门方向斜着烧几柱还魂香,让那些华人劳工魂归故里,她说先生是江门人,自己也是江门人的媳妇,「老七啊,看在我们有同聚在一起,在一口锅中一同吃饭一年多的缘分上,有机会的话,你就替我这个老广东为去世的同乡与先人烧些香吧,拜托你了…」
电话中听到阿美奶奶的哭泣声。我把奶奶的意思告诉了大伙,只听县长说:「等我电话。」大家就散了,果然办事利落。跑堂的汤尼亚是俄裔,几代移民下来,语言饮食早已美国化了,但那苏俄胖大姐的体型没变多少。她说:「在买地的时侯,山头上有个钉子户老汉,死活不迁,他认为自己祖辈几代都活到90多岁,是因为水质好,空气佳,风水好,官司打到上面也无结果,后来修路的人只能稍稍改了道,从那钉子户老汉边上绕了过去了,要是我,早就拿着钱跑了,呆老头子,傻瓜。」
土地奶奶不以为然地说:「在美国法之下,人人平等,那钉子户老汉就是一个例子,他认为命比钱更重要,他有选择的自由,法官也要讲道理啊,陪审团不会听从法官的,强压是无效的。」
土地爷K为了显示他的知识,说道:「人们一般只知道东西大铁路,这南北走向的铁路,当年运输也很红火的,南从迈阿密沿着大西洋北上,到海湾大城杰克森维尔,到乔治亚州的海港城市萨瓦娜…一直经过很多地方,直到纽约还没完,我们这一段应该算是个支段,罗斯福总统死在乔治亚州,他的灵柩就是从乔治亚州坐这大铁路的支段,去的华盛顿DC,经过本小城很长一段路,缓缓慢行,当时乡民倾巢而出,以泪相送。艾森豪当选总统后,也坐火车由东往西谢票,在本城也停了一会儿呢。现在运输大部靠汽车,但这大铁路并没有拆除,有些支线乱草丛生,当古董保留,让爱好户外探险旅行的人去复古思旧,只有极少数小的支线拆除了,大铁路虽然不用了,但还有人去保养它,说不定哪天还会起到作用呢。」送走了那些贵客,天也有些晚了。
沉寂了几天之后,又来了一伙人,领头的是土地爷K,他拿了一些文件让我看。这些天可能让那张古旧的大清地图,与阿美奶奶的嘱咐把我的思路打乱了,还是什么东西作祟,我吃啥啥不香,走路老撞墙,心情欠佳,人昏昏沉沉的,炒菜常犯错,白的炒成黑的,黑的炒成白的,心不在焉,总好像欠了什么人的东西未还。让在念中学的儿子给文件翻译一下,大意是让我做迁葬时的见证人,与尽量满足逝者的风俗习惯。迁葬地点很远,他们说会派车来接,日子就定在后天。
刚要答应,忽然瞄见挂在墙上的中国年历,厨房的后门正开着,不知为啥一阵寒风吹来,我一哆嗦,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在我头脑中升起,阿美奶奶那句「在一口锅中,一同吃饭一年多的缘分上」回响在脑中,在中国农村,能够在一口锅中一同吃上一年饭的人,应该是很有缘分的了。
刚炒完了一大堆外卖,电话铃突然不响了,内子刚才接电话还接到手软哩,以为电话没有放好,她轻轻拿起电话又放下。一阵寂静,我走去查看年历,一看后天那页,边上有几个字「大凶诸事不宜」。
我赶快叫住一伙要往外走的人,说:「后天不行,我们另定一个日子吧。」人群里也有殡葬业人,他会意的看了下那本中国年历,我将大意告诉了他们,并在后几天找到印有「宜祭祀,安葬」的日子。他们合计了一下,认为那天一大早才有时间,正合我意,一大早去不会耽误我生意。人们刚走,外卖的电话铃声又不停的响起…
晚上收了工,内子说:「今天有点邪,他们定日子的时侯,电话铃不响,你定了个吉日,他们一走,外卖电话响个不停,而且都是大单子。」我告诉内子:「信不信由你,也许是有神明要嘱我办些事,听天由命吧。」
盼了些天,那吉日天刚亮就坐上了来接我们的车,往阿伯拉契大山有名的蓝岭余脉方向开去。那天雾气很大,东拐西拐来到一个公共墓地,已有不少人在忙碌,土地爷K与土地奶奶迎上来:「六个华工的DNA也取了,这是个永久性的公共墓园,没有使用年限,永久性的。」
殡葬人员也弄来了些东方人使用的长香,有名专业测量人员用仪器测出中国广东江门方向,在草地上用白色漆喷出一条长长的白色箭头,并对我说:「绝对正确的方向,这是目前的最新高科技了,相信我的工作。」
我按照阿美奶奶的要求,让殡葬业人员将香斜往箭头所指的方向,他们对此举动并不陌生,我也将从中国带来的正宗西藏布达喇宫的藏药香点燃了六柱,因为这六名华工是死于疾病,但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不受疾病之苦。在美国大山深处,在香火冉冉升起,所有香都斜向广东方向,想来六位修铁路华工的灵魂,应该随着香烟入云,魂归不知道有几代人日夜思念他们的故里去了…
Jack老师这天带着些学生来了,Jack说:「这些历史系的学生以后有可能作各种研究与论文,但有个棘手的问题,据考证,在修大铁路时,有很多华工因疾病与其他因由去世,传闻死去的凿路工人,大都埋在枕木下面,这六位是极少见的例外,也有可能是铁路已完工了才去世的,4000多哩长,从太平洋到大西洋的大铁路旁几乎见不到修铁路华工的墓地,这传闻也许是可靠的,在那些荒废的铁路枕木下,也许还会有华工的遗骸呢!」
土地奶奶说:「我的祖先从欧洲到纽约,坐大铁路一直到这小山城,几代人没换过地方,我代表我们家族向那些修铁路的华工们致以谢意。」这时候,有几个看上去还未睡醒的小学童,敲响了铁皮鼓,十多位、高矮胖瘦,与不同信仰的各种肤色的山民自组了仪仗队,在大地主脱克的号令下,立为一排:「立正,稍息,向那些曾经建设美利坚合众国东西南北大铁路,而不幸遇难的中国华工们致敬。」山民们举起了各种不同型号的长枪,用特意去买了各自囗径的礼弹,向天上鸣枪「砰!砰!砰!」我心很乱,那荒蛮年代的事,在山民们自组的仪式中做个了断吧!
他们要我说说话,我说不出什么。内子认真说:「老头子,你说国语他们也听不懂,你用广东话学唱『上海滩』很正宗呢,来一次吧,他们应该听懂广东话唱的歌。」我在多家广东人开的餐馆打过工,阿美奶奶教我用广东话唱「上海滩」。在众人目视下,我用广东话唱起「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涛涛一片潮流,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成功,失败,浪里看不出有没有,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似大江一发不收,转千湾,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又有喜,又有愁,就算分不清欢笑悲忧,仍愿翻百千浪,在我心中起伏够」。在响彻山谷的枪声与香火余烟中,仪式结束了,红红的太阳在阿伯拉契山的余脉蓝岭山上升起,真是凄美无比啊!
所有来美国的华人,除非很富有,都经过体力与脑力的付出才能站稳脚步,我们只是源源不断的、在大浪中闯荡的、抱着美好理想的移民大军中普通华工之一罢了,成功,失败,浪里看不清,但这些百年前的华工苦力的汗水,留给让美国繁盛发展的基石─大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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