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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29 20: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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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五 儿子在学校又惹事了...
五
儿子在学校又惹事了。
下午后一节课是音乐课。同学们坐在音乐教室里,听音乐老师教新歌。今天的新歌叫《小草绿绿》。音乐老师是位年轻姑娘,嗓子很活泼。她把歌儿唱一遍,同学们都觉得好听,眼睛里仿佛出现了长满小草的绿色山野。然后音乐老师领着大家唱。她唱一句,同学们跟着学一句。学过几遍后,有些熟了,便合起来 唱。在合唱的过程中,音乐老师发现同学们的齐声里有杂音。她用艺术的耳朵辨听一下,捉住了那杂音的出处。她下了讲台,走到唐小今跟前说,你唱的什么?唐小今淡着脸,不吭声。音乐老师说,你把刚才学的再唱一遍。唐小今动着嘴,发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声音。同学们哈哈笑了,笑得七零八落。音乐老师说,你们不要笑, 我教过好几个班级,他们都唱得很好,就你们班不行。同学们静了下来。音乐老师说,这是一首很好听的歌,歌声里有山坡,有绿草,还有彩色的蝴蝶。可是在我的耳朵里,你们的山坡上有一只苍蝇在嗡嗡的飞。
听音乐老师这么一说,同学们心里都有些难过。下了课,几位男同学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咕些什么。然后,他们堵住往校门口走的唐小今,问去不去厕所。小今说,我不尿尿。同学们说,不是尿尿,是玩游戏。小今不喜欢在厕所里玩游戏,摇摇头说不去。同学们说帮帮忙嘛,拽着他就往厕所里走。一进去,同学 们纷纷解下鞋带,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忙乱地把小今的手脚绑住。怕绑得不结实,还探头探脑检查一遍。小今很不高兴,说不好玩不好玩。同学们嘻嘻笑了。一位同学说,这不是玩游戏,是绑架。另一位同学说,谁让你乱唱,把大家的歌声变难听了。又有一位同学说,你还有好多事情,我们一想起来就生气。说完话,他们拖着鞋子跑出了厕所。
邱静站在校门口,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出来,便进了大门,往教室去找。教室里有几个同学在打扫卫生,见她找唐小今,都摇了头。邱静想一想,去教师办公室找到刘纯秋。刘纯秋一听,也显出着急,拽着邱静又往教室里走。走到一半,一位同学跑过来,说刘老师刘老师,我在厕所看见唐小今了。邱静一时生了尴 尬,心想小今是不是把小便撒在裤子里了。
两个人走进厕所,吃了一惊:小今手脚被捆住,站在角落里,眼里装满了惊慌。一见她们,小今尖叫一声,哇哇哭起来。邱静奔过去解开绳子,问这是怎么回事?小今好半天才把哭声停住,说,不是游戏,不是游戏。邱静不明白,还想问什么。刘纯秋的脸淡下来,说我知道了,准是他们干的。
邱静把小今领回家。为了安慰他,做了好几样他喜欢吃的菜。吃过饭,小今抱着汽车玩具看电视,电视里有儿童节目。儿童节目结束时,响起一支熟 悉的童声歌曲。若是以往,小今会高兴地跟唱,嘴巴好一阵忙碌。可现在,他使劲闭住嘴巴,一副紧张的样子。邱静看见了,说小今,你怎么啦?小今说,我不唱。 邱静说,你可以唱的。小今摇摇头说,我不唱。
过一会儿,小今大概有了尿意,站起来走到卫生间,停在门口有些犹豫。邱静说,你进去呀,没关系的。小今不动身子,两条腿则夹在一起。邱静赶紧过去把他领进卫生间。
这个晚上,邱静一开始就知道会过得不好。看着儿子受惊的模样,她没法高兴起来。儿子的心思本来就难以琢磨,一旦有了阴影,真的不知道怎样去调理。再想想儿子接下来在学校可能遇到的这样那样的情况,更让人不安。
对邱静来说,这种不安是常客,隔些日子就会访问她。她也知道,这种不安若是缠住自己,会持续好几个钟头,把一个晚上搅得歪歪斜斜。邱静心里溢出一种怕,那种对不安的怕。
邱静在郁闷中料理完杂务,把儿子弄上床,然后按例给自己泡茶。取茶叶时,她的手停住了。她记起了“烦了,走走”,记起了那篇独行客的文章。她想,我烦了,我要到夜空咖啡馆走走。停一停,她又质疑似的问自己,我干吗不去呀?
邱静出了门,打车直奔夜空咖啡馆。上了二楼,走进浅暗的大厅,她的不安立时淡了许多。她坐下来,点了茶,让眼睛去看周围。今天大厅内客人仍然 不多,零星散坐着。在右边顶头倚窗的桌子,坐着一位男子,勾着头,手里有一支笔慢慢在动,旁边点着一高一矮两支红烛。邱静一愣,心想怎么又是他?他天天在吗?
音乐轻轻响着,依然是上次的欧美爱情名曲。邱静想,如果他是那个写文章的家伙,心定会注意我,把目光投奔过来。这样想着,她一边呷茶,一边远远注视着那个男人。她不怕目光相遇,不仅不怕,还想趁势给他一个冷脸。说到底,她不认识他,可他已刺了她。但此时,那男人似乎挺专注,不轻易抬起脑袋, 烛光将他的脸涂成半暗半明。邱静想,整天呆在咖啡馆,靠窥视女人来打发时间,这样的人不算无耻也是无聊的。
邱静慢慢把目光松了,不打算搭理他。这时一位侍应生走向邱静,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过来聊聊。邱静盯着纸条,不屑地说,你告诉他, 我没有兴趣。侍应生应声而去,把脑袋凑向那男人。很快,侍应生又带回一张条子,内容是:本来应该我过去的,可我缺了一条腿,请你过来聊聊。邱静惊讶地抬 眼,见那男人仍伏着脑袋,在烛光里保持着固执的造型。邱静想,独行客,原来真的少了一条腿。
几分钟后,邱静端着茶杯走向那张桌子。她在他对面坐下来。他终于举起头,冲她点点头。尽管在烛光中,他的脸仍显出充足的苍白。邱静想,这是 用一条腿走路的人,也是对什么都不满意的人。这样想着,已听见对方说,过来聊聊,好。邱静说,你的那篇文章我看过了。男人说,你让我赚了一点点稿费,一点点。邱静说,你凭什么那么写我?男人说,那是我一时的判断,一时的。邱静说,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男人点点头说,现在我看出来了。邱静说,现在你看出了 什么?男人说,其实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脸上都有一个主题词。邱静说,你说说看。男人说,那天,那小伙子坐在这里,脸上放着的是欲望,你不是,你的主题词 是无奈。邱静说,你也一个人坐在这里,你的主题词呢?男人说,我的你来说。邱静摇摇头,不说。男人说,我对自己用了一个词,寂寞。稍停,又说,这样说矫情了,明显矫情了。邱静说,你能用出欲望寂寞这种俗词儿,说明你充其量不过是个三流写手。男人说,我连三流也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准备成为一个二流作 家,九十年代,我想成为三流作家,现在,我是个废人。邱静说,寂寞的废人,听起来倒有点像哲人了。男人咧嘴一笑,苍白的脸泛起一丝笑意。邱静说,但哲人是 不偷窥别人的,所以你算不上。男人的笑凝住,说,我这是观察。邱静说,像你这样,坐在电脑跟前偷窥……或者观察比较好,上面什么都有。男人摆摆头说,我不喜欢虚拟。邱静说,看来你经常呆在这儿了。男人说,习惯了,在这里还能写一点东西。
说过这些话,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这是一个简单的见面,很容易接近尾声的。男人说,能打听你的名字吗?邱静说,何必呢。男人说,女人的名字珍贵,我的名字 你可以随便拿去。邱静说,我知道你有个符号叫独行客。男人嘿嘿一笑,说我的名字不是这个客,是克服的克,你叫我阿克或者老克好了。邱静说,老克,这个叫法有意思些。说完了,邱静站起身,拿着茶杯回到自己的座位。
音乐继续响着,邱静看看窗外。窗外有房子和灯光,还有一角天空。这一角天空太小了,见不到星星,也见不到月亮。邱静心里突然空空的,要想些 什么,又不知道想些什么好。这时侍应生又向自己走来,把一张纸条放在桌子上。纸条上写着:我推翻了刚才的判断,请再过来聊聊。邱静淡淡一笑,又抿抿嘴。她 已失了谈话的兴致,但有点想看他一条腿走路的样子。她向侍应生要了笔,在纸条的背面写到:你过来,即便是独行客,也不能命令别人两次。
侍应生把纸条带还那男人。男人犹豫了一下,立起身子走来。他没用拐杖,也未借手援助,但双腿一步快一步慢,造成身子的摇晃,也导致苍白脸面 的左右晃动。一段不长的路,用了两倍的时间。在他落座时,邱静心里有些不安。男人说,想看我出丑,对吗?邱静脸一红说,不是,你每天都不得走路吗?男人拍 拍自己右腿说,这条假肢,整个一劣质产品。邱静噢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男人说,方才我对你的判断有失误。邱静说,什么判断?男人说,我说的是主题词。邱静说,你说说看。男人说,那天,那小伙子坐在这里,脸上放 着的是寂寞,你不是,你的主题词是欲望。邱静说,那么你呢?你的主题词呢?男人说,我认为自己是无奈。邱静说,你在玩文字游戏,把几个俗词儿颠来倒去。男 人说,你不承认我给你的主题词吗?邱静说,我说过,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男人说,我觉得,你身边好久没有男人了,好久了。邱静说,那又怎么样呢?男人 说,因此你不快乐。邱静盯着他,不吭声。男人说,每个丢了男人的女人都是不快乐的。邱静仍不吭声。男人又说,同时每个丢了男人的女人都是欲望的。邱静说, 你说这些什么意思?想劝我找个男人上床?男人摇摇头说,我没有。邱静说,最好那个男人还是你?男人拍拍自己的右腿说,我没有。
邱静有点想走了。她说,今天晚上也是我走过去,然后你走过来,挺像你文章里说的暧昧过程。男人说,不一样,这明显不一样。邱静说,我离开这 里,你会马上跟出来吗?男人看着她,轻了声音说,不会。邱静笑了笑说,那你就不能占有这个城市的夜晚了。男人疲乏地一笑,掏出手机说,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 码吗?邱静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男人说,这也需要理由?邱静犹豫一下,报出了一串数字。
第二天晚上,邱静在家里忙过,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杂志上多是些闲话杂文,东晴西雨的。正淡着神儿,手机“嘟”了一声。抓过一按,屏幕上跳 出一条短信:我是老克,你晚上怎么没来?邱静把手机丢到床上,想一想又抓起来,回复道:我不是天天去的。那男人很快又发来文字:今天我带来一瓶酒,想找个人一起喝。邱静回话:你找吧,我不喝酒的。男人发来一声叹息:这个城市有那么多人,可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共饮的人。这样的文字显然有些缠,邱静不想再说下 去,扔了手机拿起杂志。
一刻钟后,手机又叫了一声。男人用文字说:现在我要离开咖啡馆了。之后每隔一会儿,男人就发来一条短信。男人说:我到了江边,坐在一棵树 下,风不小,一个人喝酒。男人说:下酒只有一包花生米。我觉得生活挺没劲的。男人又说:我没多喝,可激动起来了,我有点想女人了。邱静不能再忍,回了几个 字:你有点像混蛋。然后关了手机。
这天夜里,邱静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坐在报社资料室里,有人送进一捧花。她最讨厌别人送花了,不要。那人生气了,硬塞给她,她跳起来便跑,跑到江滨路,刚要松口气,身子一斜拍在地上。她用用劲,没爬起来,原来一个人压在了她身上。她手脚挣动几下,没推开那身子,却捞起一张脸。那是一张苍白的 脸。
梦醒了,屋子里一片暗色。邱静心跳跳的。
六
今晚学校开家长会。
吃过晚饭,邱静收拾好自己,叮咛儿子做作业。叮咛了两遍,才放心出门。路上,她没觉得有啥不对劲。进了校门往教室走,见走廊里聚着一圈人。圈外是家长,圈内是刘纯秋。刘纯秋与许多人说话。邱静还未走近,有人认出是她,说了句什么,好几双眼睛看向她。刘纯秋说进教室吧进教室吧。大家进了教室。
教室里有作业簿和墙报供家长们鉴赏。作业簿上有优秀学生的抄字和算式,整齐得像刚刚洗过的脸。墙报上有字有画,还有一张盖着一排排红五星的成绩一览表。许多只脑袋凑在那儿,查点自己的孩子得了几颗星。邱静转身走开,找了个座位坐下。
过一会儿,家长们都坐好。刘纯秋站在讲台上说话。她说了学校的情况,班级的情况。大家都觉得好,拍了手掌。接着刘纯秋评价起学生,说到优处, 点出一些名字,说到不足处,也点出一些名字。这时一位胖乎乎的男子突然站起来,说,我儿子成绩没拱上去,是因为没坐对位子。刘纯秋有些愣,说什么叫没坐对 位子。胖男子说,我儿子与傻子坐在了一桌儿。刘纯秋说,我们班没有傻子。胖男子说,那个叫唐小今的还不是傻子呀。教室里溅起一些细语,很快又演变成一片嘈杂声。邱静坐在那里,脸上干干的,眼睛一眨一眨。刘纯秋说,大家静一静,有话好好说。一个声音就说,我的女儿坐在唐小今前排,辫子扎了花朵,唐小今就老伸 手取那花儿,把我女儿弄哭了。另一个声音说,我儿子上次鞋带没了,说是绑架了唐小今,这么小的孩子,却变成土匪了。刘纯秋说,这事儿不怪唐小今,他是受害者呀。刚才的声音马上接上去说,可是没有唐小今的出格,同学们不会欺负他的。又有一个声音说,我跟刘老师说过好几回了,咱把孩子放在这个班级,是让他出息,不能因为一个学生搞坏一个班级呀。一群声音说是呀是呀。
邱静的镇定一点点消失。她要站起来说点儿什么,身子却僵住不肯配合,同时耳朵开始有点花。她只听见一道又一道的声音,声音们说着与唐小今有 关的事情。她突然想,这些声音应该由唐民来听。他是唐小今的爸爸。停一停,她又想,这些声音应该由唐民来听,他是唐小今的爸爸。又过一会儿,她顽强地想, 这些声音他妈的应该由唐民来听,他是唐小今的爸爸呀。
杂乱的声音终于止住,剩下刘纯秋一个人在讲话。讲完了,家长们站起来,邱静也站起来。家长们走出教室,邱静也走出教室。走到走廊上,那位胖 男子速度很快地蹿上来,截住邱静。他手里握着一只喝掉一半的矿泉水瓶,说,是唐小今他妈吧?邱静点点头。他说,我只有一个儿子,求求您了。邱静淡淡地看他,不吭声。胖男子突然打开矿泉水瓶盖,举到空中,一歪手咕咚咚浇在自己脑袋上,他的胖脸因此变得湿淋淋的。他说,你瞧见了吧,如果坏了我儿子,下回我只 好拿一瓶汽油,浇到自己头上。
邱静回到家,见儿子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手掌一下一下拍着汽车轮子。看一眼作业本,已经做了,满页都是迷乱。邱静不说什么,帮儿子洗过,把他送入被窝。
回到客厅,邱静给老克发短信:你在哪里?我要见你。老克回了短信,说:我在老地方。邱静马上答复:我不去咖啡馆。对方问:去哪儿?邱静答:随便。对方有些不相信短信,试探似的拨进电话,说,喂。邱静说,喂。两个人说不出话,沉默一会儿,意思却透明了。对方关掉电话,发来短信说:你等着。邱静 答:好。一刻钟后,对方又发来短信:在江滨宾馆917。邱静答:好。
邱静去了江滨宾馆。敲开房间后,老克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她笑了一笑。他走过来,搂住她。她的目光从他肩上穿过,看到了紧闭的窗帘,雪白的床单。她说,我要上卫生间。他松开了她。她进入卫生间关上门,先在镜子里看自己。她看见自己的脸暗淡着,暗淡中又游走着一丝欲望。五分钟后,她围了浴巾出来,看见他已卸下假肢靠在桌边。她走向床铺,他一跳一跳独脚走向卫生间。
邱静把身子放进被窝,眼睛投向他留下的腿。这是一条高过膝盖的粉色义肢,脚上还套着一只黑色皮鞋。
老克也包了浴巾从卫生间出来,一跳一跳来到床边。他解开浴巾,随后掀开被子,邱静躲无可躲地躺在那里。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他 把眼光收回来,把身子伏上去。这时他应该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很僵很硬,像一张绷紧的弓。他把嘴巴贴向她的嘴巴,她坚决地避开了。他把下身贴向她的下身,她没有避开。
老克收了身子躺下来。他的残腿微微有些抖。邱静拉过被子,盖住他的腿。两个人不言语,也懒得动。过了片刻,老克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他问, 今天你怎么啦?邱静没吱声。老克又说,我有点意外。邱静慢慢地说,你讲过的,我身边很久没有男人了。老克动动残腿,把被子顶一下,然后沉吟着说,想知道这条残腿吗?邱静说,不想知道。他说,这条残腿与我的过去有关。邱静说,我也不想知道你的过去。这样一说,老克又找不到话头了。沉默一会儿,邱静爬起身穿衣服。她消瘦的身体因为衣服的包围稍胖了一些。老克瞧着她,说,这么快就回去?邱静说,我得早点回家。老克说,我还是想知道你的名字。邱静说,知道了又怎 样。老克不再说什么。邱静上下瞄一眼自己,出了房间。
邱静打车回家,一路上脑子有点懵。到了住地进电梯时,猛地记起刚才在床上没有起用什么措施。她怔了怔,赶紧按开电梯的门,要马上去买避孕药片儿。迈出电梯,她又悟过来:这么晚了哪有开着的药店。她只好走回电梯。
这天夜里,邱静以为自己会睡不安稳,不料躺在床上没几分钟,便一头卷进睡乡。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她的心情好了许多。
用过早餐,她将儿子送到学校,想找刘纯秋说说话儿。她把要说的话理了理,有了些头绪。走进刘纯秋办公室,却不见人。一问,说是上午没课不来了。邱静叹口气,出了校门去单位。路上,进一家药店买了药片。到了办公室,她闭上门,将用药说明细看半天,倒水服下药片。
在报社,资料室是比较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来人往的景象。邱静坐在那儿,拿一份报纸铺在面前,眼睛却捉不住字儿。不知怎么,此时的她生出一种远途归来的恍惚感觉。仅仅过了一夜,昨晚的事情竟有些虚,仿佛一个快要溜掉的梦。在这个梦中,摆放着一个房间,房间里装着一道风景。这道风景由一个女人与一 个男人一起来制造。邱静局外人似的瞧着房间中的风景,心里禁不住地奇异。她想,这是一个身边缺少男人的女人,一个不容易开心的女人。她又想,这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一个丢了一条腿的男人。说完整些,这是一个脸色苍白加上丢了一条腿的男人。
整个上午,邱静被这种反刍似的回想占据了。到了下午,她才从虚幻返回现实,因为她不仅感到有点困,下面也有点不舒服。一种隐隐的烧灼感像一条虫子卧在她的隐私部位,甩也甩不掉。邱静明白,长时间不做,昨天做猛了。
晚上洗澡,邱静看了自己。那儿不仅红肿,还溢出一些白液,而且不适感明显加剧了。邱静压不住心里冒出的别扭。想想这种事说不出怨不得,心里又 格外的沮丧。她进了卧室,拉开搁药的抽屉,把瓶子盒子什么的翻一遍,找到一种消炎的药。看使用说明时,一长串适用病症中跑出淋病梅毒的字眼儿,跳入她的眼 睛。她心里咯噔一下,想一想,又咯噔一下。在此之前,她以为大不了是一种普通的感染,没往脏病上想的。
邱静赶紧到床上,伏了头再次观察自己。这次观察是一次细致的质问,结果种种迹象都变得可疑,一个劲儿往印象中的脏病特征上靠。邱静的心慢慢 跌倒在床上,半天起不来。起来的是一只气急的手,举在空中又狠狠拍向床铺。几分钟后,她给老克发短信,告知自己的情况。老克的回复是一句问话:这是什么意 思?邱静告诉他:我不走运,沾上了自己最不愿意提起的病。对方说:嘿嘿,你是开玩笑吧?邱静说:我不开玩笑不开玩笑。对方: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也太不符 合逻辑了。邱静说:我也不愿意相信,可事实就是这样。对方: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邱静:我不相信你没碰过其他女人。对方:你这样说了,我只好讲实话, 一年前碰过一个女人。邱静:什么女人?对方:跟你一样,不肯说出身份和名字。邱静:狗娘养的!
经过这一番对话,邱静的判断出现了缺口。看样子,老克否认的态度是坚决的。往细里琢磨,脏病的发作似乎也没那么快。但如果不是,又怎样解释 身上出现的事实。邱静的情绪在不太明白中起起伏伏,一夜睡不扎实。第二天,身上的情况没有好转。想上医院,有些不敢。硬一硬心,决定还是等。
下一天上午邱静在单位整理资料,忽觉得下身不对,上洗手间一瞧,原来“随身朋友”来了。算算日子,明显不到靠站的时间。邱静想一想,没有想 透,再想一想,还是糊涂。走回办公室,随手要关门时,她脑子一闪:两天前是吃了避孕药的。这一想让她打个激灵,醒了似的。不用说,那药片会打乱身体的秩 序,而先前身上的种种症状,大约也是该药片惹出来的。
邱静身子一松,似乎轻了许多。两天来的担心全是自累,对老克的猜忌也不靠边儿,有点冤人。邱静要给老克发条短信,拿起手机,又觉得早了。一会儿雨一会儿晴,容易示出自己的浅短,不如沉默几天,显得自己受惊不小,也让他担些心思。
几天后,红潮过去,不好的症状也隐身而退,可邱静分明觉出,自己体内动荡着另一种潮水,一浪一浪的。两年的固板日子,因为几天前一个晚上的提醒,似乎要流动起来,就像一只装满豆子的布袋,一旦扎开一小孔,便拥挤着要泄出。邱静知道自己过了。但她又想,过了又能怎样呢!
邱静给老克发短信。她问:你在干什么?对方说:老样子,从咖啡馆出来,一个人喝点酒。邱静:我的事你连问一声的兴致也没有?对方:什么事?邱 静:我在受怕,你却把我的事不当回事。对方:噢,我知道那是没影的事,不是开玩笑就是讹我。邱静一下子火了,发出几个脏字!对方:那我现在问一句,贵恙痊愈乎?邱静:你问迟了,没有你的关心, 我也好了。对方:好了就好,在此我敬你一杯。邱静:有件事得告诉你,那天我吃了避孕药。对方:我这样缺腿的人,还能造出孩子来?好像不能。
老克痞子似的态度让邱静不满,但她现在不想在此纠缠。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那天说的女人还跟你联系吗?对方:你说的是我一年前遇上的那个女人?早记不住了,就一夜,天亮说再见。邱静:你居然记不住上过床的人。对方:嘿嘿,你跟她不一样,你是掉入我酒杯里的女人,我喝一口酒就顺便品你一下。 邱静:我不走运,撞上你这么个人。对方:存作教训吧,下次遇到我这样的人请扭头就走。邱静:我现在不扭头就走,我要见你。对方:玩笑?邱静:不。对方:去 哪里?邱静:随便。
七
第二次的碰撞,要比第一次来得自如而且猛烈。
他用上了嘴巴。与第一次一样,他的嘴巴先靠近她的嘴巴,遭到了冷遇。随后他的嘴巴醒悟过来,顺势而下经过她身上的许多地方,而经过的地方是蠢 动不安的,不仅没有拒绝,还有点夹道欢迎的意思。他的身子尽管有些斜,但那只残肢顽强地戳在床上,起到一定的支撑作用,这又使他可以腾出手来,拨弄她的身 子。
在此过程中,邱静没有闭上眼睛。当然,她的目光很少搁在上方那张苍白的脸上,而是侧头给了那只孤独呆在一旁的假肢。甚至在呻吟声中,她仍死死盯住那只假肢,仿佛那只假肢能带动她快感的到来。
有意思的是,这种无意中形成的习惯似乎要长留她和他的约会里。以后几次,邱静都是伴着那只假肢完成快活的攀升。有一回,她的身子刚被压住,发 现那只假肢没有像往常立在那儿,她叫了暂停,起身佯装上卫生间,出来时顺手把假肢摆在原来位置。对此,邱静自嘲地想:这只假肢真是个下流器官,不与她身子接触,却这样来挑逗她。
身体交往之后,邱静不再急于离开,也不愿意留在床上,就披了浴巾跳到窗边沙发上。老克看看她,也与浴巾一起一跳一跳的走向另一张沙发。她把两条腿盘在一 起,坐在那里。他把一条半腿也盘在一起,坐在那里。很多时候,他们不说话,静静地看窗外。从这儿看下去,能看到江滨路上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光,来来往往的各 式车辆,点点滴滴的移动人影。如果下了楼,几分钟就可以汇入这些情景中。可是现在,他们俯首瞧着,竟觉得有些远,仿佛那热闹处是另一方世界,与他们无关似 的。
有时候,他们也无主题地说些话。老克说自己写的文章和自己的脸一样,越来越苍白了,文学没戏了。邱静指出,把文学的前景跟苍白的脸联在一 起,明显离谱了。老克说自己的身边也长久没有固定女人了,那固定女人像拔下来的钉子钉在了别人的墙上。邱静说,这个比喻不错,有点文采。老克说自己给几个 文化公司打过工,总是做不好,现在只好闲着,靠一间店铺的租金过日子,算是混进了有闲阶层。邱静说,原来你是条寄生虫。
与老克不同的是,邱静很少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老克偶尔也拿话做些探秘,却总是被一一挡回。于是邱静落在老克眼里,像是裹着一层雾,让人看不太透。
而邱静发现,与老克呆在一起,自己心里是安稳的、淡定的。她喜欢看他苍白着脸、无精打采说话的样子。她还喜欢看他一跳一跳的容易摔倒的走路动作。
邱静抽空又去找刘纯秋。这回在办公室里见到了刘纯秋。她跟刘纯秋说了一些话,刘纯秋也跟她说了一些话。刘纯秋说,家长们去找了校长,七嘴八舌 说了一个小时。刘纯秋说,其他任课老师也去找了校长,说唐小今不懂算式,不会唱歌。刘纯秋又说,校长就来找我,以前我能驳他,现在我说不过他了。邱静问, 我现在要做的,是不是就等着校长的决定了?刘纯秋叹口气,找不到回答的话。过一会儿,她站起来,说你跟我来。邱静不明白,跟了她走。
刘纯秋把邱静带到操场边,那儿有许多学生在上体育课。一些学生在玩球,把一个球抢来抢去,还尖声地叫。一些学生在甩绳子,几个身子一下一下 地跳,绊住了,就咯咯地笑。不远空旷处,有一个孤单的身影,也在做运动,却与别人不同:不停地在原地转圈儿。邱静心里猛地一颤,想跑过去,被刘纯秋拦住。 刘纯秋说,做累了他会停下来的。邱静说,他们不应该让他一个人玩儿的。刘纯秋说,他们跟他玩不到一块儿。
邱静不忍心再看儿子,掉头便走。刘纯秋送她到校门口。邱静止住脚步,嘴巴动了动,说不出话。刘纯秋说,你不说也罢,我能懂。她用手使劲抹一下脸,又说,其实我也有个弟弟,是个哑巴,我是陪着他长大的。邱静心头一撞。她看见刘纯秋脸上飘过一阵难过。
邱静出了学校走在街上。天气不错,路面涂着阳光,但她眼睛里全是阴云。她给老克打电话,说马上想见他。
半小时后,两个人现身于宾馆的床上。因为是在白天,带点忙中偷闲的意思,感觉便有些不一样。不一样的还有光线。一缕阳光从窗帘上方的空隙蹿进 来,投在邱静身上,形成一块光斑。老克翻动邱静的身子,让光斑出现在这里,又出现在那里。接着他使出力气,让光斑在邱静皮肤上晃动起来,像跳一段舞蹈。很 快,他看见她侧着脑袋,瞪着眼睛,嘴里发出绵长的叫声。
光斑的舞蹈停止了。邱静倦卧在床上,心里浮起一种热闹后的空虚。老克说,今天这一小块阳光挺有意思。邱静不吭声。老克说,只是用套子降低了 意思。邱静仍不想吭声,但还是接了一句,你总不能让我再吃那种药片吧。老克嘿嘿一笑说,其实你不用吃药片,你应该让肚子慢慢隆起来,看能不能生出一个残腿 的孩子。
老克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像一把匕首划过邱静的皮肤。邱静抖了一下,喘气开始变粗,却说不出话。沉默了一分钟,她突然跳起来跑进卫生间。她 往脸上拨了拨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镜子里的裸露身子此时显得晃眼,加倍了她的愤怒。她举起一只漱口杯子狠狠砸向地上,爆出一声脆响。
老克听到响声,赶忙跳到卫生间门口。他说,怎么啦?是不小心吗?邱静说,不是不小心,我是他妈的生气。老克说,你为什么他妈的生气?邱静 说,老克,我讨厌你这种说话的口气。老克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气。邱静说,我告诉你,我肚子不会隆起来,也不会再生什么孩子!老克松口气说,那只 是一个玩笑,百分之百的玩笑。邱静说,我不需要这样的玩笑,百分之百也不行!老克默了声,茫然一会儿,一跳一跳返回床上。
过了片刻,邱静从卫生间出来,神情有了好转。她穿上衣服,默默坐到沙发上。老克看着她说,好些了吗?邱静点点头。老克说,刚才你的脸色不好 看。邱静说,我不想生气的,没做到。老克说,你不是生气,是害怕。邱静想一想说,我是有点害怕,害怕生孩子。老克说,生孩子让人想到血腥疼痛什么的,所以 你怕得有理。老克继续说,但玩笑是一种语言,生不出孩子的。如果语言能生出孩子,我早就是一大帮孩子的父亲了,早就是了。
这种插曲虽属意外,结尾也算温和,但摆在两个人之间,就像一只小虫混迹于一锅菜里,容易破坏口感的。这对两个人是个提醒,因为他们并不愿意失去房间里那种简单的气氛。
下次见面,他们不再着急脱衣服。他们盘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窗外。窗的下方是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光,来来往往的各式车辆,点点滴滴的移动人影,跟 以前看到的一模一样。这样看一会儿,不觉得有意思,就要捡些话说。老克抓起搁在桌子上的一块牌子说,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邱静见那牌子上鲜明写着保健按摩 几个字,显不出什么异样。老克说,是色情服务,我打一个电话,会有一个女人过来,你打一个电话,会有一个男人过来。邱静愣了愣说,是吗?又说,看到这几个 字,我倒想起面部按摩足部按摩什么的。你做过足部按摩吗?老克嘿嘿一笑说,没做过,我要是去做,不知道会不会减半收费。邱静也笑了,说总会给打个折吧。老 克说,我做了足部按摩,你也应该去做面部按摩,然后去找一个帅的男人。邱静说,我找了帅男,那你呢?老克说,我还是回咖啡馆去,每天写几个破字儿。邱静 说,问题是帅男我找不着,你帮我找一个吧。老克晃晃手中的牌子说,要不我打电话给你召一个?邱静一笑说,不着急,先把帅男寄存在电话里吧。
如此说过,两个人情绪好了些,便一起上床,把快活用了。用毕,邱静见时间不早,穿了衣服要走。老克说,不能再留一会儿?邱静说,我不想回去 太晚。老克说,三小时的钟点房,每次都没有用满。邱静说,干吗非要用满呢?这样不是挺好吗?老克神色疲倦地说,退了房,我不知道往哪儿走,我还不想回家。 邱静沉默一下说,去喝点酒吧,喝酒能打发时间。
过几天,他们又聚到一起时,老克带来一瓶白酒,说今天咱们一块儿喝。邱静说,我不喝酒的。老克说,喝一点吧,喝一点好说话。邱静退一步说,喝酒总得有菜吧。老克一转身,手里多出一包牛肉干和一包花生米。
老克往两只茶杯里倒上酒,说,我很久没跟别人一起喝酒了。邱静心里一动,拿起杯子与老克的杯子碰一下,往嘴里倒了一口,一股火辣的味道塞满了 口腔。老克说,现在有人跟我喝酒了,可我不知道对面坐着的到底是谁。邱静说,我很喜欢这样。老克说,我也喜欢这样。不过我会觉得,生活老让我摸不着头脑。 邱静说,不熟悉的人呆在一起,其实是最安全的。老克说,年轻的时候,我有过许多朋友,后来不知怎么一个个散去了。我也不愿意补充新的朋友。邱静点点头说, 好的朋友是不容易找到的。老克说,那时我有一个诗人朋友,写得不错,曾经赠我二句诗:用一只脚走路,另一只脚点到为止。邱静笑了说,挺好的诗,现在人呢? 老克说,整天与一种肝病呆在一起。有一回遇到了,他说自己渐渐焦黄,仿佛秋后的庄稼等着挨刀。邱静说,他说话还像个诗人。老克说,当时我就想,我老了会怎 么样。邱静说,别说老了什么的,我们还不老。老克说,我们会一点一点老去。邱静阻止说,我不喜欢把事儿说得太远。老克顽固地说,其实我已经给自己找到一个 场景。等我上了些年纪,身上丢了力气,就抱一个酒瓶走在街上,走着走着一歪身子躺倒在地,然后我像小孩子一样点天上的星星,点着点着还没点清楚,就睡过 去。第二天路上走来一个好心人,拿张草席把我卷了去。邱静说,你说的挺没劲的,像旧社会。老克嘿嘿笑了说,这样的设计虽然不太好,我还是可以接受的。你也 不妨说说,说说你的美好未来。
话题拐上了危险的轨道。邱静不吱声了,她端起杯子,很猛地喝一口。一团火一般的东西掉入肚子,又反蹿到喉咙,全身热了起来。她想,酒这东西原来不坏,能引 出好多言语哩。她又想,但对面这个男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往后面对的也是星星,只不过是一颗星星,一颗很近却无法交流的星星。这样的日子会伸出去很远很 远,远得不愿意去想。
邱静的脑袋开始有点晕。她镇定住,把杯子往桌上一搁,说,咱们不谈远的好吗?咱们谈点近的。老克说,你要谈点什么?邱静说,说说你的腿。老 克说,要我讲腿的故事吗?邱静把手一摆,说不,故事都是扯淡,我要瞧瞧你的残腿。老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的腿当下酒菜?邱静说,你留意到没?上了那 么多次床,我从来不看你的残腿。老克说,你醉了吧?你好像是醉了。邱静说,我没有,你别拿醉吓唬人。老克说,那咱们接着喝。邱静说,我要先瞧瞧你的残腿, 以前胆小不敢看,现在喝了酒,胆大了。这是个小小的要求。老克说,你这个小小的要求真有点他妈的。邱静睁着眼说,别说粗话!你以前见了我,抢着脱衣服的。 为什么偏偏今天露条腿都不敢?!老克不说话了,勾着脑袋呆了一会儿,突然抓起酒瓶往茶杯里倒上一截酒,说,你把这酒喝了,我就亮给你看。邱静没有被难住。 她笑一下,抢过杯子,一口两口三口喝完了,然后咳嗽两声说,我要看你的残腿!老克沉默着捋起裤腿,慢慢解开绑带,卸下那只假肢,丢在地上。假肢晃一下,没 有站住,拍倒在地。邱静伸出手,把假肢扶直,说,这会儿我不看这个,我要看你的残腿。老克身子往后一仰,把残腿挺出来。现在,残腿的截面部分展露在邱静面 前,多皱、发亮、没有规则。邱静从没近距离见过如此难看而滑稽的东西,心里顿时飘过一阵快意。她想说点儿什么,嘴巴一张,发出的却是一串笑声。
八
刘纯秋给邱静打来电话,说校长已做了决定。邱静说,再怎么样,也该把一学期念完呀。刘纯秋说,我也这么跟校长说,可校长怕影响班级期末复习,要快刀斩乱麻。邱静说,唐小今不是乱麻,他只是一个孩子。刘纯秋沉默一会儿,说下午你早点儿来接他吧。
下午邱静到学校,尚未放学。本来要在校门口等,想想今天不一样,便进了校门,先去找刘纯秋。刘纯秋不在,有老师说她在开班会,可以在教室找到她。邱静穿过操场,走到教学楼前。她瞄住儿子教室的门,站一会儿,慢慢走近了。她听见教室里有一个人在讲话,那是刘纯秋的声音。刘纯秋的声音缓缓的,像在讲什么道理,中间出现了儿子的名字。邱静记起刘纯秋让自己下午早点儿来,也许就是与这个班会有关。她轻轻推开门,教室里的许多颗小脑袋调整了方向,齐刷刷 看过来。唯一例外的是儿子的脑袋,一动不动,冷静注视着前方。邱静转向讲台的刘纯秋,刘纯秋冲她点点头,又一指手,示意她到后面的座位坐下。邱静摇摇头, 说不了。刘纯秋说那我最后讲几句。
刘纯秋目光在教室里走一圈,脸上有了温和。她说,唐小今同学在班里呆了三个月,因为特殊的原因,马上要离开班级。现在她妈妈来了,要把他接走,明天他就不来学校了。刘纯秋又说,同学们要记住唐小今同学。现在大家鼓鼓掌,表示对唐小今同学的欢送。教室里响起迟疑的掌声,很快整齐了,连成一片。
掌声中,一个声音突然锐利地响起。叫声来自唐小今的喉咙——他伸长脖子,吐着刺耳的声响,样子不屈不挠。同学们愣住了,拍掌的手有的停在半 路,有的捂向自己耳朵,有的在桌上慌乱划动。一只铅笔盒被碰落在地,却摔不出声音,它的声音消失在另一种声音里了。邱静紧了脸,走过去用手止住儿子的尖 叫。她没有呵斥儿子。她知道,儿子清楚今天的班会意味着什么,也清楚周围的掌声并不显着友好。
在许多双眼睛的默送下,邱静取了书包,牵着儿子的手走出教室。因为下课铃声未响,校园仍静着。两个人慢慢地走,不说话。
快到校门口,邱静的手掌忽然一松,儿子挣了身往回跑去。邱静以为他要返回教室,不想一拐弯奔向操场。操场上没有人,显得特别的空旷。儿子掉在 空旷里,被比得很瘦很小。这只瘦小的身子顺着跑道使力往前跑,他的跑姿不好看,速度也不快,但顽强地一点点向前移去。邱静明白,儿子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学 校的留恋。
邱静走到跑道中间,默默盯着儿子的身影绕着圈子自近而远,又自远而近。在喘气声中,儿子的脸显得紫红,脚步变得蹒跚,似乎成了一个比实际年龄小得多的孩子。等儿子跑到跟前,邱静一伸手截住他,把他揽在了怀里。
回到家里,小今不再做作业,而是一个人静静坐在客厅地板上。晚饭时,餐桌上比平时多了两样菜,但小今没有食欲,吃一口,停一下,用了许多时间 才把饭吃完。邱静把电视打开,小今看一眼就离开了,进到自己的小房间,把门关上。邱静关掉电视,去刷了碗,又洗了几件衣服,然后学着儿子坐在地板上。周围很静,只有墙上的电子钟在一下一下地走。走了不知多少下,邱静站起来,扭开儿子的房间。她看见儿子坐在床上撕纸条。他把课本一页页扯下,认真地撕成长条 儿。长条儿粗细均匀,在床上积成白花花的一堆。邱静想说你怎么回事呀手痒痒啦,忍住了。邱静还想说你什么不能撕偏要撕课本,又忍住了。她拿起残缺的课本, 翻一下,塞进书包,又取来一张报纸,把纸条包了,然后安排儿子睡下。
邱静把纸包拿到客厅,又坐在地板上。报纸松开,纸条儿膨胀一下稳住。挂钟仍轻轻响着,一秒一秒地走。虽然一秒一秒,但会走到明天,走到后 天。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要不要向报社告假,要不要先找个保姆。这些念头一起,马上被扔掉了。现在她不愿意去想。她伸手把纸条儿捧起,停在空中,然后 叉开指缝,让纸条儿慢慢滑落。在纸条儿慢慢滑落的同时,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也慢慢热了。
邱静给老克打过电话,然后穿戴好自己,匆匆出门。到了门口,想一想又折回来,推开儿子房间。儿子已睡得很熟,身子蜷起来,脸上婴儿般的安静。他睡着的时候特别像一个正常的孩子。
跟往常一样,到达宾馆时,老克已在那里。他倚在沙发上,斜着身子,像是有些无聊,又有点若有所思的样子。房间已打了空调,暖烘烘的。邱静进入 卫生间,剥掉衣物,站到喷头下。她洗得很快,或者说有些潦草。完了她擦干身子,把浴巾丢到一边,抱着衣服出去。她把衣服扔到凳子上,把自己扔到床铺上。接 下来,轮到老克了。他会先卸下假肢,然后一跳一跳的去卫生间。
但老克坐着不动。他的目光懒懒的,投向床对面的墙上。墙上有一块镜子,里边装着她的身子,光滑滑的身子。邱静说,你怎么啦?老克说,我在看 镜子里的你。同样是你,镜子里有些不一样呢。邱静说,你今天看上去倒真的有些不一样。老克苍白的脸笑了一下,又似乎没笑。邱静看着他,脑子里跑出几天前的 醉酒情景。她说,原来你还介意着前几天的晚上。老克说,我没有。邱静口气里添了歉意,说你知道的,那个晚上我醉了。老克说,我说过了,我没有。
两个人无语。老克起身按开电视。电视里有动物世界,一群虫子爬来爬去。老克站在虫子旁边,说,不过对那个晚上,我记得你的一句话,你说不熟 悉的人呆在一起是最安全的。邱静说,你什么意思?老克说,刚才你从卫生间出来,没有包浴巾。以前你是包浴巾的。邱静不再说话,盯着他。老克说,你不包浴巾 没有错,因为我们熟悉了,我们用不着遮遮挡挡了。邱静坐起身,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说,你讲话挺能拐弯抹角的。
电视里的虫子开始搏斗,好像是为了抢夺一块脏乎乎的食物。老克伸手关掉电视,又回到沙发上。他说,如果我们的熟悉只限于身体,那倒也没关 系。邱静沉默一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我们不是陌生人了。老克说,不是了。邱静说,那你说说看,你对我到底了解了些什么。老克慢慢地说,刚才你未到 时,我坐在沙发上突然做了一个决定,要跟你说些话。邱静说,说话还做决定,太隆重了吧。老克说,我在想,为什么要放在今天说,得给自己找个理由,可我找了 半天没找到。邱静说,你到底想说些什么?老克吸一口气,细了眼睛说,我看出来了,这些天你不是对我感兴趣,而是对我的残腿感兴趣。对你来说,每一次做爱都 是我残腿的一次展览,能给你带来安慰。老克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腿能给你带来安慰,可用一只残腿来吸引一位女人,我觉得特别没劲。
邱静愣了半晌,说,这就是你对我的了解?老克说,你也可以把我的话看成我的托词,我耍的花招。邱静抿了抿嘴说,这么说,我伤了你。老克倦了脸说,谈不上伤 我,我这个人好像没什么可伤了。说到底,是我自己厌烦自己了。停一停,又说,刚才进宾馆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你又来了,服务员见了我,也说你又来了。她登 记时,熟悉得不用我报名字了。
老克说完,松了身子,脸也懒起来。邱静出一口长气,身体向后仰去,在床铺上弹跳一下。她抬起双手捂在脸上,使劲擦几下,眼睛里便一暗一亮 的。她说,你说你老来这里,究竟来了几次?老克摇摇头。邱静说,九次。老克说,才九次吗?邱静说,是九次。老克说,九次不是一个大的数字,可我觉得很久 了。邱静点点头说,时间是个没谱的东西,它的长短是由人决定的。老克说,你讲的差不多是个哲学概念。说着他嘿嘿笑了几声。
邱静重新坐起身,幽幽地说,既然是九次,不妨再加一次,凑成十次。老克摆摆头说,不啦,把假肢卸下又装上,太麻烦了。邱静说,你跑到这儿来 开房间就不嫌麻烦?老克说,那是另一回事。今天我跑来是向你说再见的。邱静扫一眼他的腿,说,再见是需要仪式的。老克说,我们这样的告别,需要仪式吗?邱 静坚持地说,需要的。老克想一下,没有站起来,而是从衣兜里摸出一样东西,剥了皮塞进裆口。邱静惊呆中醒过来,别了头不看他,但她的目光还是撞进墙上的镜 子。镜子里的他显得滑稽,裤裆连着一只手臂,手臂一动一动,脸上飘着怪异。过一会儿,他的脸凝住,手里拎起一只套子,一甩一甩的。
邱静一阵恶心,跳起来跑进卫生间,冲着洗脸盆大喘几口气,然后捡起一只漱口杯子摔到地上,觉得还不够,又捡起另一只杯子砸下去。
老克走过去,站到卫生间门口。邱静扯了浴巾,拥在胸前。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说不明白的东西。老克叹口气说,小心玻璃片儿扎脚。邱静没有吱声。老克转过身子,扭开门走出去。
邱静怔了一会儿,踮着脚尖离开卫生间,走到窗前。她往下看去,灯光闪烁的街上,有一些人影在移动,但他们似乎都不是老克。老克已经消失了。
邱静回到床上,把身子使劲打开,又慢慢蜷成一团儿。她感到有些疲累,便闭上眼睛。眼睛一闭上,世界便朦胧起来。朦胧中她弹开眼睛,看见小桌上摆着的牌子,上面写有“保健按摩”。她愣了一下,定定地盯着那块牌子。她的手突然冲动地伸向电话。
一刻钟后,敲门声响起。邱静的心狂跳几下,披了浴巾走过去把门打开。进来的是一位皮肤很白的男子。两个人没有说话,径直到了床上,他解开她的 浴巾,她躲无可躲地躺在那里。他撑在上面,把嘴巴贴向她的嘴巴,她坚决避开了。他把下身贴向她的下身,她没有避开。惶然中她一别脑袋,要捉住习惯中的那样 东西,可一眼扑了个空。她慌了,扭动着身子,要把上面的人掀下来,但上面的人死死盖住她……
她醒了。看看房间,空空荡荡的。摸一摸枕巾,竟湿了一片。梦外她忘了哭,却躲在梦里哭了。
九
邱静携儿子上街看汽车。不能上学后,邱静决定每周至少和儿子上街一次。
儿子喜欢汽车不知道是否天生的。前些年,唐民还在的时候,家里有一辆汽车。虽是公车,也能私用,一家人经常坐在车子里进进出出。周末时,车子会把一家人带到公园、游泳馆或者肯德基。那时候小今还小,但他记住了汽车,继而喜欢上了汽车玩具。后来唐民走了,家里没了汽车,小今对汽车的迷恋却没有中 断。
邱静和儿子走到街上,坐在街心公园的花坛边。太阳已往西斜去,天边挂了几片白里透红的云,电脑贴图似的。夕阳中,街上的汽车特别活跃,红黑 蓝白各种颜色在路面上水一般流动。小今很入迷,眼睛变得挺大,嘴巴微微蠕动,像在默默点数。也许无论怎样的人,心里都有一样叫灵犀的东西。汽车没准儿是接 通小今和这个世界的一条隙缝。
邱静坐在儿子旁边,脑子闲下来,慢慢地想事情。她想得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把自己想静了,也想恍惚了。这时儿子捅捅她,说了一句挺顺畅的话。他说,这里的汽车,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 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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